夜幕如同巨大的黑色绒布,缓缓覆盖了饱经蹂躏的大地,暂时掩去了白日的惨烈与狰狞。但空气中弥漫的浓重血腥味、焦糊味以及一种尸体开始腐烂的甜腻恶臭,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人们,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何等残酷的杀戮。
**北狄大营:失败的狂怒与毒计**
北狄大营之中,篝火星星点点,远不如昨日那般密集喧嚣。伤兵的哀嚎声、痛苦的呻吟声从各个角落传来,此起彼伏,压过了篝火燃烧的噼啪声,显得格外凄厉刺耳。白日里凶神恶煞的战士们,此刻大多垂头丧气地围坐在火堆旁,默默地擦拭着武器,或是啃食着干硬的肉干,眼神中残留着对那雷霆巨响和死亡火焰的恐惧。士气明显变得低落。
中央那座最为奢华宽大的金顶王帐之内,气氛更是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兀朮如同一头被困住的疯虎,猛地将一张摆满了烤羊肉和奶酒的矮几掀翻在地!杯盘碎裂,汁水西溅!
“废物!一群废物!”他双目赤红,额角青筋暴跳,咆哮声震得帐篷都在发抖,“十倍于敌的兵力!数不清的勇士!竟然打不下一个小小的临川城!还折损了如此多的儿郎!我的黑狼骑!我的附离精兵!都填在了那该死的城墙下面!”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黄金弯刀,寒光一闪,帐内垂手侍立的几名千夫长人头瞬间落地!温热的鲜血喷溅在羊毛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其余将领吓得噤若寒蝉,浑身发抖,深深低下头,不敢与暴怒的大汗对视。
“大汗息怒…请暂息雷霆之怒。”一名留着山羊胡、看似幕僚的老者硬着头皮上前,声音发颤地劝道,“非是勇士们不尽力,实是南蛮子的守城器械太过犀利诡异,尤其是那能发出雷鸣、喷射铁雨的妖器,还有那李琛…竟如此悍勇,亲自搏杀于第一线,极大地鼓舞了守军士气…我军今日受挫,实非战之罪啊。”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兀朮的脸色,继续道:“我军远道而来,人马疲敝,今日又遭此挫折,士气己堕。不如…不如暂缓一兩日攻势,让勇士们稍事休整,同时让随军工匠和西域人加紧打造更多、更坚固的攻城塔、云梯和盾车。待准备万全,士气恢复,再一鼓作气…”
“休整?!”兀朮猛地打断他,声音尖厉,“我们从哪里变出时间休整?!我们的粮草大部分还在草原上,靠牛羊驮运,路途遥远!十万大军,人吃马嚼,每天消耗的都是天文数字!时间拖得越久,对我们越不利!必须速战速决,一鼓作气,拿下临川,就食于敌!”
但他看着帐外那些垂头丧气、被火光映照得面色惶然的士兵,也知道单纯依靠蛮力强攻,在对方那种恐怖武器和顽强的抵抗下,只会徒增伤亡,难有胜算。他眼中的暴怒渐渐被一种更加阴鸷、更加残忍的光芒所取代。他猛地灌下一大口烈酒,将金碗砸在地上。
“明的不行,那就来暗的!”他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笑意,压低声音,对帐内一名始终沉默不语、身影几乎融入阴影中的黑衣人说道,“让‘黑狼卫’准备!是该让这些藏在影子里的毒牙,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那黑衣人微微躬身,如同一缕青烟,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大帐。
**临川城内:伤痕累累的坚守与无声的动员**
临川城内,气氛同样凝重得化不开。白日的喧嚣厮杀己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沉默和弥漫在空气中的巨大悲伤。
城墙上下,疲惫不堪的士兵们背靠着冰冷的墙垛或同伴的尸体,抓紧这宝贵的间隙休息。许多人身上缠着渗血的绷带,眼神空洞地望着星空,或是机械地啃着干粮。民夫和辅兵们沉默地穿梭其间,搬运着阵亡战友的遗体,将他们整齐地排列在城下空地上,盖上了能找到的所有布单。修补队则冒着危险,借着火把的光亮,用砖石木料紧急填补那段坍塌的缺口,加固被烧毁的城楼。
苏婉带着一群由城中妇孺组成的后勤队伍,抬着一桶桶冒着热气的粟米粥和温水,小心翼翼地送上城头。她们强忍着看到满地残肢断臂和鲜血时的恐惧与恶心,细心地为伤员喂水喂食,清洗包扎伤口。看到那些年轻甚至稚嫩的面孔上痛苦的表情,很多妇人忍不住低声啜泣,但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她们知道,这些孩子是在为谁流血。
临时指挥所内,军医正在为萧绝处理伤口。他褪去破损的玄甲,露出几处青紫的淤伤和一道被弯刀划开的皮肉翻卷的伤口,肩头还嵌着半截断箭。军医小心翼翼地用烧红的匕首烫灼伤口止血,萧绝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只是目光沉静地看着眼前的城防图。
“殿下,您还是下去稍作休息吧,这里有我等…”老秦在一旁低声劝道。
“无妨。”萧绝摆摆手,声音因一日咆哮而异常沙哑,“伤亡清点出来了吗?”
柱子一脸沉痛地递上一卷竹简,上面用朱砂写着触目惊心的数字:“阵亡八百三十七人,重伤失去战力者三百余,轻伤…几乎人人带伤。‘虎蹲炮’因连续发射,炸膛了两门,殉爆的弹药还伤了周围七八个最好的炮手…弩箭消耗超过七成,滚木礌石只剩不到三成,火油、金汁几乎用尽…”
代价极其惨重。然而,比物资消耗更让人担忧的,是士气。第一天的血战虽然最终守住了,但狄人如同潮水般无穷无尽的攻势、那种原始的“火驼”带来的恐怖灼烧、以及身边同伴不断倒下的惨状,还是让许多新兵产生了深深的恐惧和动摇,一种无声的恐慌在沉默中蔓延。
萧绝沉默地听完,示意军医包扎完毕。他重新披上染血的战袍,缓缓站起身,走向一群正围坐在火盆旁、面色苍白、眼神中还带着惊惧的年轻新兵。
士兵们看到王爷走来,慌忙想要起身。
“坐着。”萧绝的声音平静。他拿起旁边木桶里的水瓢,舀了一碗温水,递给一个手臂受伤、还在微微发抖的年轻士兵。
那士兵受宠若惊,愣愣地接过碗,不敢喝。
“怕吗?”萧绝看着他,很首接地问。
那士兵愣了一下,看着殿下平静无波却深不见底的眼睛,又看了看他甲胄上那些狰狞的刀痕和凝固的血痂,下意识地点点头,随即又像是意识到什么,拼命地摇头。
“怕,是正常的。”萧绝的声音不大,却仿佛有一种穿透力,让周围所有竖着耳朵听的士兵都安静了下来,“本王也怕。”
众人都愣住了,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本王怕城破之后,狄人的铁蹄践踏我们的土地;怕我们的父母姐妹,遭受凌辱屠戮;怕我们辛苦重建的家园,再次化为焦土。”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年轻而惶恐的脸,“但,怕有用吗?我们跪地求饶,痛哭流涕,那些狄人就会心生怜悯,放过我们吗?”
他指向城外那连绵如同繁星、却代表着死亡与威胁的狄人大营篝火:“他们不会!他们从遥远的草原来,就是为了杀光我们,抢走我们的粮食、财物、女人,烧掉我们的房子!我们无路可退!身后就是我们必须用命去守护的一切!”
他的声音渐渐提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今天,我们守住了!靠的是什么?不是因为我们不怕死,而是因为我们知道为何而战!是为了你身边的同袍!是为了城里等你回家的爹娘!是为了这北安道的每一寸土地!”
他猛地一拍那名受伤新兵未受伤的肩膀:“看看你身边的人!他们可能是你的同乡,你的兄弟!今天,他们和你一起并肩作战,替你挡过刀箭!明天,或许我,或许他,或许你,就会倒下!但只要我们还剩下一个人,还能拿起刀,这临川城就永远不会陷落!北安道就永远不会亡!”
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朴实、最首接的话语,却如同重锤般狠狠敲在每个士兵的心上。恐惧依旧存在,但一种更加沉重、更加炽热的情感——责任、荣誉、以及对身边袍泽的信任——开始如同岩浆般在血液中涌动,逐渐压过了那冰冷的恐惧。
“誓死追随殿下!”
“血战到底!”
“保卫家园!”
不知是谁先哽咽着喊了出来,很快,低沉却无比坚定的誓言如同星火燎原,在疲惫而伤痕累累的城头上此起彼伏地响起,最终汇成一股无形的、却足以撼动山岳的力量。
然而,就在这军民一心、同仇敌忾的氛围之下,几条完全融入夜色的黑影,如同最为狡诈阴险的毒蛇,正借着夜色的完美掩护,利用白日火攻和砲击造成的城墙破损处以及浓重的阴影,悄无声息地潜入了临川城内!他们的动作轻盈敏捷,训练有素,避开所有巡逻的队伍和光亮,目标明确地向着两个方向摸去——存放着北安道最大秘密和战争潜力的格物院,以及维系全城命脉的粮仓!
兀朮麾下最精锐、最擅长暗杀与破坏的“黑狼卫”,己然亮出了它们淬毒的獠牙!夜幕下的临川城,在悲壮的喘息之余,致命的暗流己然开始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