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川大捷的消息,如同一声撼动九霄的惊雷,其浩荡余波绝非仅仅停留在北疆的庆功宴席之上。它更像是一块被投入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朝堂湖面的千钧巨石,激起的涟漪层层扩散,不断撞击着大夏王朝权力核心的每一处堤岸,最终在庄严肃穆的金銮殿上,激起了远比战场更为复杂、更为隐秘的汹涌暗流。
关于如何封赏安王李琛及其麾下浴血奋战的北安道将士,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在雕梁画栋的殿堂之内,足足持续激烈争论了半月之久。每一次朝会,都几乎演变为两大阵营短兵相接的战场。
以太子岳丈、兵部尚书周廷玉为首的守旧派与太子系官员,在铁一般的战功面前,虽不敢再公然贬低或质疑,却转换策略,极力主张“恩威并施,恩不宜过厚,恐生骄矜之心,尾大不掉之患”。
这一日大朝会,周廷玉再次手持玉笏,出列陈词,他面色沉痛,语气恳切,仿佛字字句句皆是为国为民:“陛下,安王殿下临川一战,力挽狂澜,重创北狄,确乃不世之功,彪炳史册,理当重赏。然,”他话锋陡然一转,声音变得凝重,“赏罚之道,关乎国本,需虑及长远。安王殿下如今己权知北安道军政诸事,手握数万虎贲之师,更兼新式军械之利,威震北疆。若此番再加以过于显赫的爵位、过厚的封赏,使其权柄过重,恐…恐非国家之福啊陛下!”
他微微抬头,瞥了一眼御座上面无表情的皇帝,继续道:“老臣愚见,陛下不若多加金银绢帛之赏,厚恤北安将士,优抚阵亡家属,如此既可彰显皇恩浩荡,慰藉忠魂,亦不致使其势力过度膨胀。至于安王本身…或可加封一些尊荣虚衔,如‘太子太保’、‘天策上将’之类,以示褒奖恩宠,即可周全。”
这番话语,剥去那层冠冕堂皇的外衣,核心意思赤裸而清晰:钱和荣誉可以大大方方地给,足以堵住天下悠悠众口,但实实在在的兵权、政权、尤其是对周边地区的统辖权,绝不能再增加分毫!其背后对安王势力的深深忌惮与压制之心,昭然若揭。
而以兵部侍郎王焕、御史中丞李文弼等为代表的一批较为清醒、且与北安道利益关联较深或有远见的官员,则对此种论调进行了猛烈驳斥。
王焕情绪尤为激动,他大步出列,声若洪钟,几乎是在怒吼:“陛下!周尚书此言,臣万万不敢苟同!北安道一战,非一城一地之得失,乃是挽狂澜于既倒,护佑我大夏北疆门户,使北狄元气大伤,十数年难以恢复!此乃泽被苍生、功在社稷的擎天之功!岂是区区金银绢帛所能衡量其万一?!”
他转向周廷玉,目光如电:“安王殿下以孤城抗十万强虏,忠勇贯日,将士用命,血染城垣,死者数千!若朝廷仅以财货搪塞,于功臣本身则吝于权柄,于死难将士则轻于恩荣,此举岂不寒了天下戍边将士之心?今日若赏罚不公,异日边关烽火再起,谁还肯为国家效死力?谁还愿为陛下守边陲?!”
他深吸一口气,面向御座,重重叩首:“臣冒死恳请陛下!当晋安王爵位(李琛己是亲王,需特设如‘一字并肩王’或加大国封号如‘秦王’、‘晋王’,或赐予‘镇北’、‘靖边’等特殊王号),大增其食邑封户,并明发上谕,明确其总摄北疆诸州防务之权,节度幽、云、朔方等边州军事!同时,对其麾下张诚、柱子等有功将领,一一据实叙功,该封侯者封侯,该拜将者拜将,厚赐田宅,方能彰显朝廷至公至允,亦可激励天下英才,为国效命!”
双方阵营引经据典,从祖宗法度说到前朝旧例,从军事利弊谈到政治平衡,争论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金殿之上,看似是封赏之争,实则是未来国本走向、权力格局划分的预演。
龙椅之上的皇帝,面色沉静如水,默默听着下方的激烈辩论,心中却是波涛汹涌,五味杂陈。他既欣慰于儿子的赫赫战功,稳固了北疆,替他解除了心腹大患,又深感这个他从未亲近、甚至多有忌惮的儿子,其声望、实力和军中影响力,己然膨胀到了一个令人寝食难安的地步,严重威胁到了京城的权力平衡,尤其是他所属意的太子地位。赏罚之道,乃人君之柄,过犹不及。重赏,恐养虎为患;薄赏,则失天下人心,更恐逼反功臣。这其中的分寸拿捏,艰难无比。
在经历了长达半月反复的权衡、密议、甚至不乏幕后隐秘的交易和妥协之后,皇帝的最终旨意,终于在一片复杂难明的气氛中颁布天下:
晋安王李琛为“镇北王”,赐九锡,加食邑实封一万户,另赐丹书铁券,许其“永镇北疆,世袭罔替”,并允其王府仪卫可增至五千人。这几乎是变相承认并允许其扩大私人武装力量。
特犒赏北安道军民金银计一百万两,绢帛十万匹,另调拨大批军械、粮草、药材以助其恢复重建。
对阵亡将士,除常规抚恤外,由朝廷出资于临川城立“忠烈祠”,西时祭祀,香火不绝;对张诚、柱子等一干有功将领,皆加官进爵,张诚封靖北侯,柱子封骁骑将军,其余各有封赏,并厚赐京畿良田美宅。
然而,在这份看似恩宠备至、荣耀无比的旨意中,在最关键、最实质性的“总摄北疆防务”一事上,措辞却变得极其含糊和微妙。圣旨只言“镇北王当恪尽职守,卫戍北疆,云州、朔方等邻近州郡文武官员,当与之协同联防,共保社稷安宁”,并未给予李琛明确的、法定的对幽州、云州等周边州郡的军事指挥和行政统辖权。同时,在旨意的最后,还“语重心长”地额外加上了一句看似关怀、实则告诫的话:“北疆新定,宜休养生息,安抚地方,勿要轻启边衅,擅动刀兵。”
这份经过字斟句酌、煞费苦心的圣旨,完美体现了皇帝的平衡术:它给予了李琛极高的个人荣誉和物质奖励,足以安抚北安军民和天下舆论,显得皇恩浩荡;却又小心翼翼地限制了他的权力边界,并未让其合法地整合整个北疆资源,并且暗含告诫,提醒他安守本分。
圣旨由皇帝新任命的、属于太子一派的礼部侍郎孙敬儒,作为钦差正使,亲自送往北安道。同行的,还有一支规模空前庞大、载满了赏赐物资的犒军队伍,以及无数来自京城各方势力、怀着好奇、敬畏、刺探、或是别样心思的复杂目光。
“镇北王”。这个蕴含着无尽力量与责任的封号,如同一个沉重的王冠,终于落在了李琛的头顶。它象征着无上的荣光,也预示着从此刻起,他将承载更多的关注、更多的期望,以及…更多的明枪暗箭与凶险风波。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