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翦如同石雕般僵在原地,维持着那个擦拭的姿势。只有离得极近的王贲贲,才看到父亲额角瞬间迸出的青筋,和那骤然变得苍白如纸的脸色。老将军眼中,那历经无数血雨腥风、面对千军万马也未曾动摇过的平静,被一种王贲贲从未见过的、几乎称得上是惊骇的东西取代了。
“父亲?”王贲贲的声音也变了调,心中的不安如同野草疯长。
王翦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动作带着一种溺水之人挣扎出水的急促。他几乎是凭借着数十年戎马生涯磨砺出的钢铁意志,才强行压制住胸腔里翻腾的惊涛骇浪。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擦拭兽首的手,仿佛那只手重逾千斤。
在蒙恬、王贲贲以及周围亲卫紧张到近乎窒息的注视下,王翦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再次投向那片被火光照亮的刻字区域。
这一次,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
依旧是李斯那独一无二的笔迹!
但这次,他看清的不仅是那熟悉的字形,更看清了那文字所承载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内容!
西个字,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眼底,烫在他的心上!
“收兵俑于咸阳”!
收——兵——俑——于——咸——阳!
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在火光下反射着冰冷的青铜幽光。笔画间的刀凿之痕,深深嵌入青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命令意味。
“兵俑”……不是陶俑泥塑,而是“兵俑”!兵者,甲士也!俑者,陪葬之像也!
咸阳!
收于咸阳!
李斯亲笔!在这象征着天命皇权的周鼎残件上!在齐王宫废墟深处!下达了一道无声的、却比任何虎符诏令都更可怕的命令!
王翦的脑海中瞬间炸开无数惊雷!他仿佛看到幽深的地宫在骊山脚下日夜开掘,看到无数工匠如同蝼蚁般劳作,看到冰冷的窑炉火光冲天……然而,“收兵俑”?李斯的手令所指,绝非那些泥塑陶像!一个更恐怖、更疯狂、更令人绝望的猜想,如同深渊中探出的鬼爪,瞬间攫住了他的全部心神!难道是……真人?以活人铸俑?!
以战俘、以囚徒、甚至……以那些六国余孽、以一切可以“收”入咸阳之人为材料?!以血肉之躯,浇铸成一支守卫始皇陵寝的、永恒的、沉默的死亡军团?!
这个念头本身,就足以让鬼神战栗!大秦的根基,不是仁政,不是律法,而是这即将用无数活人尸骸堆砌的万世帝陵?!
“啊!”
一声短促压抑的惊呼打断了王翦脑海中翻江倒海的恐怖景象。是蒙恬!他显然也看清了那行字!这位年轻悍将的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微微颤抖,眼中充满了极度的震惊与不解。“收兵俑于咸阳?老将军,这…这是何意?李斯大人为何…为何在鼎耳上下此令?兵俑…不是陶土所制吗?”蒙恬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想去触碰那冰冷的刻痕,试图确认自己是否眼花。
“别碰!”王翦一声低吼,如同受伤猛兽的咆哮,猛地挥手打开了蒙恬伸出的手,力道之大,让蒙恬一个趔趄。王翦的动作快如闪电,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他俯身一把抓住地上那只沉重的青铜兽首耳!
冰冷的触感再次传来,那刻痕仿佛带着诅咒,灼烧着他的掌心。
没有半分犹豫!
在蒙恬错愕、王贲贲惊骇的目光中,王翦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狂乱的决绝,手臂肌肉贲张,凝聚起全身的力量,狠狠地将手中这价值连城、意义非凡的周鼎兽耳,朝着旁边一块巨大的、棱角分明的宫殿基石砸了过去!
“当——哐啷!!!”
一声刺耳欲聋、令人牙酸的金属撞击巨响,在雨夜的废墟上猛然炸开!火花西溅!
那只狰狞的青铜兽首耳,在巨石坚硬的棱角上轰然变形、碎裂!一块带着獠牙和利角的碎片被崩飞出去,打着旋消失在泥泞的黑暗中。其余部分也扭曲着,上面那行刚刚被发现、足以引发滔天巨浪的刻字,瞬间被砸得面目全非,深深凹陷下去,字迹支离破碎,再也无法辨认!
【3】
碎裂的青铜残片在泥水中滚落,雨水迅速冲刷着新鲜的断口,仿佛要抹去这惊心动魄的一幕。
整个废墟,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雨声依旧哗哗作响,如同天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