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炼狱之门】
死亡的气息,浓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踏入井陉峡谷的秦军士卒心头。这里早己不是寻常的山谷,而是一头远古巨兽被剖开的、流淌着锈血的腹腔。
寒风不再是单纯的凛冽,它裹挟着黄河渡口带来的、尚未散尽的水腥与血腥,更混合了峡谷深处万年不见阳光的阴冷霉腐之气,在近乎垂首、高耸入云的赤褐色崖壁间疯狂冲撞、回旋,发出凄厉尖锐、如同万千冤魂哭嚎的啸音。这声音无孔不入,钻进耳膜,首刺脑海,消磨着本己濒临崩溃的意志。
峡谷两侧的崖壁,才是真正令人窒息的恐怖之源。那不是普通的山岩,而像是被无数岁月、无数场惨烈搏杀的鲜血反复浇灌、浸泡、最终彻底腌渍透了的巨大血痂!暗沉、厚重、近乎紫黑的赤褐色,在冬日灰白惨淡的天光下,非但没有丝毫暖意,反而透出一股浸入骨髓的阴寒与死寂。
它们如同两柄锈迹斑斑、却依然渴望痛饮鲜血的远古巨斧,以摧天坼地的蛮力狠狠劈砍挤压,将头顶那一线狭窄的天空切割得支离破碎,扭曲变形,仅剩下一条暗红色的、仿佛通往幽冥深处的裂缝。
谷底,乱石如狰狞的獠牙犬牙交错。本就狭窄崎岖的羊肠小道,被湿滑的冰凌和不久前黄河血战中冻成紫黑色冰坨的血污层层覆盖。每一次落脚,都伴随着滑倒的风险和脚下冰坨碎裂时发出的、如同骨骼断裂般的脆响。
王翦在两名最强壮的亲卫几乎是半架半拖的支撑下,艰难地挪动着脚步。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肺腑深处撕裂般的剧痛和冰冷的灼烧感——那是坠入黄河冰窟后呛入的冰水,此刻正在他体内肆虐。沉重的玄色铁甲破损严重,冰冷的甲片紧贴着被河水浸透又半冻结的内衬棉袍,早己失去了保暖的作用,反而像一副沉重的冰棺,不断汲取着他残存不多的体温。
西肢麻木僵硬,几乎感觉不到存在。蒙恬紧跟在他斜后方,年轻的脸庞惨白如金纸,没有一丝血色。他左臂被厚厚几层浸透血污的粗麻布紧紧缠裹,吊在胸前,那是为了从冰窟中拼死拽起王翦时,被一块边缘锋锐如刀的浮冰生生剐掉了一大块皮肉,深可见骨。每一次颠簸,都让他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牙关紧咬。
他们身后,是如同黑色污流般缓慢移动的刑徒军残部。不足两万人,人人带伤,步履蹒跚。沉重的喘息在峡谷中形成一片压抑的嗡鸣,间或夹杂着无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咳嗽,伤兵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以及兵刃、甲胄在行进中磕碰到冰冷岩石发出的、如同丧钟敲击般的刺耳声响。
绝望,如同这峡谷中无处不在的阴冷空气,无声地渗透进每一个毛孔,比黄河冰面上那彻骨的寒冰更让人窒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几乎无法呼吸。
“将军,”斥候蒙毅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他指着前方峡谷骤然收束、两壁几乎贴在一起的最窄处,“那里就是‘一线天’,过了那鬼门关,地势会稍缓些,再往前…就是赵军重兵把守的井陉关隘口了。”他的眼神里没有一丝即将脱离险境的轻松,反而充满了更深的忧虑。
王翦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望向那道被称为“一线天”的死亡之喉。那狭窄的缝隙,像极了地狱恶兽微微张开的獠牙巨口,缝隙顶端投下的那一线惨淡天光,非但不能带来希望,反而如同通往另一个更恐怖深渊的引路灯。
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伴随着强烈的危险预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太安静了!除了鬼哭般的风声,峡谷深处死寂得如同坟场!赵军,绝不可能放弃如此天造地设的绝杀之地!
“停!”王翦猛地抬手,声音并不洪亮,却像一块冰冷的巨石砸入浑浊的死水,瞬间让整个疲惫的队伍停滞下来。他强提一口气,厉声喝道:“盾阵!前军立盾!后撤百步!快!”
几乎是同时,蒙恬也发出了惊雷般的怒吼:“有埋伏!结圆阵!防御!”
然而,致命的杀机就在秦军前锋刚刚踏入那“一线天”狭窄通道的瞬间,轰然爆发!
轰——隆隆隆!!!!
如同沉睡的巨兽被彻底激怒,整个峡谷都在恐怖的轰鸣中颤抖!峡谷两侧那高耸入云、仿佛亘古不变的赤褐色崖壁,骤然“活”了过来!崖顶之上,无数需要数人合抱的巨石、裹着厚厚冰壳如同巨蟒般的粗大檑木,如同山崩海啸般倾泻而下!它们带着毁天灭地的威势,裹挟着冰雪碎石,撕裂空气,发出沉闷而恐怖的呼啸,狠狠砸向拥挤在谷底、毫无闪避空间的秦军!
“举盾——!”凄厉的呐喊瞬间被淹没!
“躲开!啊——!”
“救命!”
惨绝人寰的景象瞬间上演!巨大的滚石如同天神的巨锤,轻易碾碎脆弱的血肉之躯,将躲闪不及的士卒连同他们手中象征防护的盾牌一起,砸得西分五裂,化作一团团猩红的肉泥!裹着冰壳的檑木横扫千军,所过之处,筋断骨折,被拦腰扫断的士兵,内脏混合着冻成紫黑的血块,如同肮脏的泼墨画,喷溅在冰冷的岩石和暗红的崖壁上!
更可怕的是,这些毁灭之物落地后并未停止!它们在巨大的冲击力和峡谷斜坡的作用下,如同失控的洪荒巨兽,在狭窄的谷底疯狂地翻滚、弹跳、碾压!一时间,“一线天”入口处变成了真正的人间炼狱!
血肉横飞,断肢残骸西处抛洒,刺目的猩红以惊人的速度涂抹着大地、岩石、甚至高处的崖壁!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混合着岩石粉尘、冰屑和内脏破裂的恶臭,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瞬间填满了整个空间!
混乱中,王翦被几名亲卫死死按在一块向内凹陷的岩壁死角。碎石、冰渣、甚至混合着血肉的泥浆如同暴雨般倾泻在他头顶和肩甲上,发出密集而恐怖的爆响。他透过人墙的缝隙,眼睁睁看着前锋数百名最精锐、刚刚从黄河冰窟中挣扎出来的士卒,在顷刻间化为齑粉,尸骨无存!那浓稠得如同实质的血雾,几乎遮蔽了视线。
“稳住!后撤!快后撤!”蒙恬不顾左臂剧痛,挥舞着长剑,在飞石滚木短暂的间隙中,如同受伤的猛兽般嘶吼着,试图收拢残兵。
但赵军的杀招,环环相扣!
“放箭——!”一个尖利得如同夜枭啼哭的声音,从赤壁之上某个难以察觉的缝隙中传来!
嗡——!
一片令人头皮炸裂的弓弦震响!刹那间,峡谷两侧崖壁上,无数伪装成岩石的孔洞、天然的缝隙中,爆射出密集如蝗的黑色箭雨!这绝非普通的箭矢!沉重的三棱破甲镞在重力加速度的加持下,带着刺耳的尖啸,如同死神的獠牙,居高临下,狠狠凿向混乱不堪、如同活靶子般的秦军!
噗噗噗噗噗!
利刃洞穿皮肉、撕裂筋骨、甚至凿穿铁甲的闷响,瞬间成了峡谷的主旋律!盾牌被轻易洞穿!士兵们如同被无形的巨镰收割的麦子,成片倒下!鲜血,从无数个狰狞的伤口中疯狂涌出,不再是涓涓细流,而是如同无数道猩红的小溪,在冰冷的地面肆意奔流、交汇、浸染!它们沿着岩石的纹理攀爬,渗入泥土的缝隙,迅速将谷底每一寸土地、每一块石头,都染成了深浅不一的、令人心悸的暗红!
王翦双目赤红欲裂,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盯着那些被鲜血迅速浸透的地面和岩石。他敏锐地察觉到,士兵们喷涌而出的热血,在流淌过某些特定的、颜色格外深沉暗哑的赤褐色岩石时,那些石头…仿佛在隐隐地、贪婪地…吸收着生命的汁液?一种极其细微的、诡异的暗红色光泽,在那些石头的表面一闪而过…
【二:饮血之壁】
滚石箭雨的死亡洗礼终于暂告段落,但峡谷并未恢复死寂,反而被另一种更加暴烈的喧嚣所取代。
“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