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武等将领脸色剧变,手按剑柄,却又不敢妄动。帐内空气凝固如铁。
王翦缓缓起身。他看也没看那两柄指向自己咽喉的利剑,目光越过中车府令,投向帐外新郑方向依旧阴沉的天空。他解下腰间那柄沾着洧水堤坝黄土的定秦剑,双手平托,一步步走向中车府令。他的步伐沉稳,每一步都像踏在众人的心跳上。
“王翦领旨。”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
就在中车府令嘴角刚勾起一丝得逞的冷笑,伸手欲接剑的刹那——
王翦托剑的双手猛地向下一沉,定秦剑厚重的剑柄末端“咚”地一声重重顿在脚下的夯土地面上!与此同时,他炸雷般的怒吼响彻大帐,盖过了帐外呼啸的风声:
“但本帅受命东出,克定韩魏!新郑未下,项燕未退!此时锁帅,军心必乱!二十万将士浴血所得,顷刻间将付诸东流!此剑乃陛下亲赐定秦之剑!王翦头颅在此,尔等可取!然——”他鹰隼般的目光如实质的刀锋刮过中车府令和两名郎卫,“在陛下亲口下令诛我九族之前,谁敢动我帅帐一步,乱我军心,定秦剑下,绝无全尸!”
两名郎卫握剑的手猛地一颤,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中车府令脸上的冷笑僵住,化作一片惊怒交加的惨白。王翦身上那股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凝若实质的杀伐之气,如同无形的巨手扼住了他们的咽喉。
【3】
“蒙武!”王翦不再看他们,厉声喝道。
“末将在!”蒙武挺胸应诺,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点三百亲卫铁骑,随本帅去太庙山!”王翦的目光锐利如电,穿透帐帘,射向那片埋葬了韩国宗庙的泥泞废墟,“九鼎倾覆?本帅倒要看看,这压垮韩国社稷的‘天罚’,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
太庙山己成一片泽国中的孤岛。曾经庄严肃穆的韩室宗庙,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浸泡在浑浊的泥水里。巨大的梁柱横七竖八地歪斜着,精美的漆画被泥浆糊得面目全非,破碎的瓦当和陶器碎片半埋在淤泥中。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泥腥味和一种木头、织物腐烂的沉闷气息。
最触目惊心的,是宗庙遗址中央那片巨大的凹陷。九尊象征着天下九州、传承数百年的青铜巨鼎,如同被巨人丢弃的玩具,东倒西歪地深陷在粘稠的淤泥里。鼎身上华丽的饕餮纹、云雷纹被厚厚的泥浆覆盖,只露出狰狞的轮廓,鼎足深陷,鼎口朝天,如同九张无声控诉的巨口。
王翦踏着没过小腿的冰冷淤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尊陷得最深、体型也最为庞大的周鼎——传说中代表王权正统的豫州之鼎。鼎身倾斜,一足己完全折断,半截埋在泥里。冰冷的青铜触手生凉,上面沾满了滑腻的淤泥和水藻。
“挖出来。”王翦的声音在废墟上显得格外冷硬。
数十名亲卫跳入泥坑,铁锹、绳索并用,泥浆飞溅。沉重的青铜巨鼎在号子声中被一点点拖拽、扶正。当鼎腹一侧完全暴露在浑浊的天光下时,王翦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被洪水冲击、又被淤泥掩埋的鼎腹处,赫然有一道巨大的裂口!裂口边缘扭曲翻卷,露出里面……不是预料中致密的青铜胎体,而是一种粗糙、灰黄、布满气孔的材质!
陶?!
王翦一步踏前,靴子深深陷入泥中。他猛地拔出腰间定秦剑,剑锋毫不犹豫地狠狠劈向那道裂口边缘!
“铛——噗嗤!”
刺耳的金铁交鸣声中夹杂着沉闷的碎裂声!定秦剑锋利的剑刃如同切豆腐般,轻易地劈开了裂口边缘看似坚硬的“青铜”表层!碎屑纷飞,下面露出的,果然是粗糙不堪的灰黄色陶胎!那层所谓的“青铜”,不过是一层精心烧制、覆于陶胎之上用以伪装的釉彩和薄铜皮!在洪水的巨力和长时间的泥水浸泡下,这层伪装早己脆弱不堪。
“假的?!”蒙武失声惊呼,眼珠子几乎瞪出眼眶。周围的亲卫也全都倒吸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巨大的陶胎破口。象征天下王权、韩国奉若神明的周鼎,竟然是……赝品?!
王翦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弃剑于地,俯身探手,不顾污秽,首接从那巨大的破口处伸入冰冷的鼎腹内部。淤泥的腥臭和陶土的土腥味扑面而来。他的手指在湿滑粘腻的鼎腹内壁摸索着,指尖忽然触到一丝异样——不是冰冷的陶壁,而是一种坚韧、微凉、带着鳞片般纹理的织物!
他猛地发力,向外一扯!
一卷被泥水浸透、颜色难辨的帛书,被他从鼎腹深处生生拽了出来!帛书被卷成筒状,外层似乎涂有某种防水胶质,虽被泥水浸泡,但展开后,内层的字迹竟奇迹般地清晰可辨。
帛书底色是鱼鳞般的细密纹理,显然材质非凡。上面,是以一种暗红近黑的颜料书写的字迹,笔画颤抖,力透帛背,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和卑微:
臣韩安,泣血顿首再拜于大秦皇帝陛下:
新郑困守,实为楚迫,非敢抗天兵之威也!项燕挟持宗室,囚禁寡人,欲以韩地为饵,诱王师疲敝而击之。
宗庙九鼎,早为楚人窃换,意嫁祸于秦,激天下之怒!寡人如笼中鸟,日夜泣血,唯祈陛下天兵速至,解我倒悬!韩地军民,翘首以盼王师如盼甘霖!臣安愿举国归降,永为大秦东藩,生生世世,不敢有贰!若蒙陛下垂怜,赦臣死罪,臣当自缚辕门,肉袒牵羊,以谢不臣之罪!
韩王安,血书于楚人刀剑之下。
“血书……”蒙武凑近一看,辨认出那暗红的字迹,声音都变了调,“是韩王安的血书!求降书!”
王翦死死攥着这卷冰冷的鱼鳞帛。帛书上“楚人窃换”、“嫁祸于秦”、“愿举国归降”的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掌心,更烫在他的心头。原来如此!好一个项燕!好一个一石三鸟的毒计!借秦军之手毁掉赝品鼎,坐实秦人毁宗灭祀之罪;激起天下共愤,孤立大秦;更将韩王安彻底逼入绝境,只能成为楚人傀儡!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周围震惊的将领和亲卫,最后落在那尊被劈开伪装的巨大陶鼎上。鼎腹的破口狰狞,露出里面粗劣的胎体,像一张无声嘲笑的嘴。
“传令。”王翦的声音如同从九幽寒冰中捞出,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滔天的杀意,“新郑城内,凡有抵抗者,杀无赦。寻韩王安,活要见人,死……”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手中那卷浸透了韩王血泪的鱼鳞帛书上,“也要把这‘鼎’里的东西,给他看个明白!”
他猛地攥紧手中的帛书,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仿佛要将那上面的每一个血字都碾碎。浑浊的天光下,鱼鳞帛上那个用生命写就的巨大的“降”字,在泥水的浸染下,显得格外刺眼而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