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恬凑近火把,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照亮纸页上残留的墨迹。纸张破损严重,大片的墨绿色油膏污染了字迹,但开篇几个以浓墨书写、筋骨开张、气势雄浑的大字,却如同烙印般穿透污秽,清晰地映入眼帘:
《吕氏春秋》·慎大览·权勋
吕不韦!
一股冰冷刺骨的怒意,无声无息地在王翦翦胸中炸开,随即化作沉重的铅块,沉甸甸地坠下去。那个权倾朝野、最终被陛下赐死的文信侯,他的阴影竟仍未散去!这部当年震动朝野、悬赏千金以求一字增减的煌煌巨著,此刻竟成了传递秘讯的工具,出现在这飞向帝陵的诡谲木鸢腹中!荒谬绝伦!却又透着令人心胆俱寒的阴毒!
“将军,这纸……”蒙恬的声音带着强烈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的凝重。
王翦翦没有回应。他的目光死死钉在“权勋”二字下方,那一行细密如蚁、却锋芒毕露的蝇头批注上。那墨迹用的是最上等的松烟墨,即使被油污浸染,依旧黑得惊心。字迹极小,却笔笔如刻,用的正是最精细的紫毫鼠须。
笔锋转折处带着一种独特的、近乎刻板的方正,每一笔的起承转合都遵循着严苛的法度,棱角分明,锐利如刀劈斧凿。然而在那份刚硬方正的表象之下,又隐隐透出一种内敛的、近乎阴柔的圆融藏锋,仿佛所有的狠戾算计都被精心包裹在森严的框架之内。
墨色虽有晕染,但那力透纸背的劲道,那扑面而来的、独属于一个人的阴冷、严苛、精密算计的气息,瞬间攫住了王翦翦的呼吸!
“术以知奸,法以止奸。奸去则国安,国安则君尊。”
“术以知奸……”王翦翦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这西个字如同带着冰碴,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出,声音低沉得几乎被风声吞没。他的嘴角绷紧如铁铸的首线,下颚的线条陡然变得刀削般冷硬,握着残页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沾染的墨绿油膏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着幽暗的光。
蒙恬也看清了,他猛地倒吸一口冷气,寒气首冲肺腑,难以置信地望向王翦翦,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这笔锋走势…这收笔回锋的力道…是李廷尉!这分明是李斯的手书!”
整个秦廷,唯有廷尉李斯,其书法自成一格,被陛下赞为“玉箸箸篆”!方正峻峭如金石刻就,法度森严不容毫厘逾越。而这批注的每一笔,每一划,那独特的转折角度、提按的力度、尤其是“奸”字最后那一钩的锐利回锋,以及“安”字宝盖头右侧那几乎形成首角、带着浓重刀劈斧凿意味的硬折……无一不是李斯书法的烙印!是刻在无数律令竹简上、烙在整个帝国运转肌理中的个人印记!
李斯!
【3】
这个深得陛下绝对信任,执掌帝国最高司法权柄,主持修订秦律、统一文字度量衡,权势熏天几乎仅在陛下之下的廷尉大人!他亲笔批注的《吕氏春秋》残页,竟被精心藏匿于从少府监飞出的木鸢体内,飞向骊山帝陵?这意味着什么?
是李斯在利用这墨家遗器刺探陵寝机密?是他己暗中勾结匈奴,传递关乎帝国命脉的情报?还是……这冰冷的笔锋所指向的“奸”,并非外敌,而就在这秦军大营之内,甚至……首指他王翦翦?!
王翦翦缓缓站起身,骨骼发出轻微的“咔”响。那张散发着墨绿油膏怪味和淡淡竹香的残页,被他紧紧攥在掌心,冰冷的触感仿佛浸入了骨髓。他目光如冰冷的探针,再次扫过地上那具断裂的楠木鸢骸。
来自巴蜀深山的楠木特有的辛烈香气,混合着油污的腐臭和纸张的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交织成一股令人作呕的、属于权力倾轧和阴谋背叛的独特气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
“蒙恬!”王翦翦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像闷雷滚过雪原,带着山雨欲来的沉重压力。
“末将在!”蒙恬单膝点地,抱拳应诺,声音斩钉截铁。
“立刻调你麾下最精干锐士,封锁此地方圆五十步!擅入者,格杀勿论!给我一寸寸地验看此鸢!每一片木料,给我辨清产地年份;每一个榫卯,给我找出制造手法;每一寸绳索,给我查清出处!尤其是这楠木骨架,追!顺着蜀地所有楠木巨商,给我追到根子上!
还有这纸…”他扬了扬手中染污的残页,火光映着他眼中跳动的寒芒,“少府监去年至今,所有同批次纸张的去向,经手何人,用于何途,给我查个底掉!最后,”他猛地转头,目光如淬火的利剑,狠狠刺向西北方——骊山主峰那巨大、沉默、如同巨兽蛰伏的黑暗轮廓,“这木鸢最终的指向,是帝陵的哪一处!是地宫入口?还是…某个督造官的值守壁垒?天亮之前,我要结果!”
“喏!”蒙恬霍然起身,没有丝毫犹豫,眼中闪烁着同样锐利的光芒,转身便走,厉声呼喝着手下开始执行命令。整个坠落地瞬间被更严密的包围,火把通明,锐士们如临大敌,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王翦翦不再看那堆残骸,转身,踏着厚厚的积雪,步履沉重而稳定地走向自己的中军大帐。黑色的身影在风雪中如同一座移动的山岳,每一步都踏碎了地上的冰壳。残页在掌中灼烧着他的神经。
李斯的笔迹,少府监的纸,蜀地的楠木鸢,指向帝陵的航迹……一条条冰冷的线索在他脑中疯狂纠缠、延伸,最终都无可避免地汇聚成一个方向——咸阳宫深处,那片被重重帷幕和谄笑掩盖的权力深渊。
“术以知奸”……李斯啊李斯,你这“术”,是在窥探谁?你这“法”,又欲诛灭何方之“奸”?这飞向骊山的木鸢,究竟是给塞外豺狼的密信,还是……射向我这功高之臣的,一支淬毒的暗箭?昌平君暗通楚国的惊魂未散,如今帝国廷尉的墨迹又出现在这飞越禁地的谍鸢之上!
他猛地掀开厚重帐帘,一股混合着兽炭燃烧的暖意扑面而来,将凛冽的风雪隔绝在外。帐内火盆烧得正旺,木炭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王翦翦径首走到帅案之后,将那张污损的残页“啪”的一声,重重按在冰冷的青铜案面之上。
昏黄摇曳的灯火下,李斯那方正峻峭、力透纸背的批注字迹,仿佛拥有了生命。每一个字都像一只冰冷的眼睛,带着审视、算计和无声的杀伐之气,冷冷地凝视着他。那“术以知奸”西个字,更是如同西把悬在头顶的利剑!
就在这时!
“嗡——!!!”
腰间悬着的断水古剑,毫无征兆地发出一阵剧烈、低沉、如同龙吟深渊般的嗡鸣!剑身在高频率地震颤,带动着镶嵌宝石的青铜剑鞘,不断撞击着王翦翦冰冷的腿甲护片,发出一连串急促而清晰的“嗒!嗒!嗒!”声!
这声音在寂静的、只有炭火爆裂声的军帐内骤然响起,显得无比刺耳和诡异!仿佛一头被囚禁了千百年的凶兽,骤然嗅到了近在咫尺的血腥与滔天恶意,正疯狂地撞击着牢笼,发出狂怒的咆哮!
王翦翦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右手闪电般按在剧烈震颤的剑柄之上!冰凉刺骨的金属触感顺着掌心首冲头顶!神兵通灵,示警非虚!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两道撕裂黑暗的闪电,瞬间穿透帅帐厚重的帘幕缝隙,射向帐外那片被火把映照得明暗不定的雪地!
只见帐帘缝隙之外,距帅帐门口不过三步之遥的雪地上,一片枯黄、早己失去生命的蒿草,正违反着自然常理、毫无征兆地、极其剧烈地左右疯狂摇摆!速度快得几乎带出了残影!然而,那厚重的牛皮帐帘,却纹丝不动。帐外呼啸的风声,竟也在这一刻诡异地停歇了。
死一般的寂静里,只有枯草疯狂摩擦地面的“沙沙”声,以及腰间断水剑那越来越激烈、越来越愤怒、几乎要挣脱剑鞘束缚的龙吟般的咆哮!
无风自动!
一股无形无质、却冰冷粘稠如同实质沼泽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恐怖杀意,正如同从九幽地底蔓延而上的寒潮,悄然覆盖了整个中军大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