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的脚步日益临近,像一股温暖的南风,吹散了工厂里机械的轰鸣和劳作的疲惫,也给这座拥挤的出租屋带来了久违的忙碌与期待,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离愁别绪。
小小的客厅里堆满了打开的行李袋和编织袋,每个人都在忙碌地收拾着行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归心似箭的躁动。
毛姐的心情是西个人里最好的,脸上整日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连说话时那浓重的口音都带着轻快的调子。她一边麻利地打包着给儿子、老公以及家里老人买的新衣服和南方特产,一边絮絮叨叨地跟其他人说着她儿子有多高了、有多调皮、多想她。对她而言,这个临时的、充满了混乱关系的巢穴即将成为过去,远方那个有丈夫有孩子的、真正的家,才是她心之所系。
张红的心情也很平静,她家离得不算太远,舟车劳顿会少很多。她盘算着回家能好好睡个懒觉,吃几顿妈妈做的家常菜,神情里是一种单纯的、对休息和团聚的期待。
唯有高伟和唐欣之间,弥漫着一种难分难舍的粘稠氛围。收拾东西时,两人的动作都慢吞吞的,眼神时不时地交织在一起,又飞快地分开,里面盛满了只有彼此才懂的眷恋和不安。趁着毛姐和张红不注意的间隙,高伟会飞快地捏一下唐欣的手,唐欣则会回以一个羞涩又带着忧愁的眼神。他们躲在厨房里,阳台旁,压低了声音说着悄悄话。
“回去要记得想我。”唐欣小声说,眼圈微微泛红。
“嗯,天天想。”高伟保证道,心里却也涌起一阵茫然,分离在即,工厂里那种无所顾忌的亲密仿佛一场幻梦,家乡的现实感扑面而来。
“每天都要给我发信息…”
“好。”
但承诺在现实的鸿沟面前,总显得有些苍白无力。高伟和父亲高长海通了电话,确定了回家的车次。最终,他还是和父亲一起,踏上了返回高家湾的归途。月台上,他最后看到的,是唐欣用力挥动着的手臂和那双写满依恋的大眼睛。
回到熟悉的大山脚下,呼吸着清冷而熟悉的空气,高伟的心绪稍稍安定。第二天,叔叔高长江也风尘仆仆地回来了。没多久,在外打工的姐姐高娟也带着年货回了娘家。小小的院子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
高伟再次见到了白露。她正在厨房里帮着母亲王兰准备过年的吃食,系着围裙,忙碌的身影依旧苗条。听到高伟进来的动静,她抬起头,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高伟的心跳漏了一拍,但随即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语气平常地叫了一声“婶子”。白露也迅速低下头,低低地应了一声“嗯”,脸颊似乎有些微红,但很快就掩饰过去,继续着手上的活计。叔叔高长江就在院子里和父亲说话,家里其他人也都在,那道无形的、名为的墙,比出租屋的墙壁更加坚厚,将他们之前那段荒唐的关系牢牢封锁,仿佛从未发生过。他们默契地扮演着最正常的婶侄角色,甚至比之前更加疏远和客气。
除夕夜,年夜饭摆满了堂屋的大桌子。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屋里炉火烧得正旺,暖意融融,桌上菜肴丰盛,电视里播放着热闹的春晚,窗外偶尔炸响的鞭炮声更添年味。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外面打工的生活。高长海和高长江兄弟俩说着工地的辛苦、包工头的精明、以及城市的光怪陆离。女人们则更关心生活细节,吃得好不好,住得惯不惯。
不知道是谁先起了个头,说起了如今打工潮里常见的“临时夫妻”现象。
白露忽然停下夹菜的筷子,转过头,眼睛首首地看向身旁的丈夫高长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道:“长河,你在外面…没也找个临时老婆吧?听说工地上两口子一起出去的少,一个人久了,可容易犯错误。”
高长江正喝着酒,被妻子这么突然一问,呛得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眼神有些慌乱地躲闪着:“胡…胡说什么呢!哪有的事!一天天累得跟孙子似的,哪有心思想那些!”他语气急促地否认,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
王兰在一旁看着,没说话,目光却缓缓地转向了自己的丈夫高长海,眼神里带着无声的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高长海感受到妻子的目光,有些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打着哈哈:“哎,说那些干嘛,都是没办法…凑一块过日子呗,不算真夫妻。”他试图轻描淡写地带过去。
但王兰显然不想就这么过去。她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开始了她的“发言”。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农村妇女特有的、基于现实经验的忧虑和权威。
“你们在外面,我给你们说都老实点,别弄了一身脏病回来。”王兰缓缓说道,“咱们村东头那个李峰,还记得不?前年去南边打工,不就带回来一个外地的媳妇?看着也挺好,后来不是也怀了孩子生下来了?结果呢?孩子还没满岁,那女的就偷偷跑了!连孩子都不要了!再也联系不上,估计是回她自己老家又找人去了。唉,可怜那孩子…”
她叹了口气,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高伟:“伟伟啊,你以后在外面,可别学那样,随便找那些不知根底的外地姑娘。看着是好,谁知道她家里啥情况?过去是啥人?能不能安心跟你过日子?还是得找咱们本地的,离家近的,爹妈都清楚的,这才稳妥。”
高伟心里咯噔一下,埋头扒拉着碗里的饭,含糊地“嗯”了一声。母亲的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他本就混乱的心湖。
王兰话锋一转,又看向了女儿高娟:“还有你,娟子。你看看村里那张二燕,嫁得倒是远,嫁的时候觉得那男人家里条件好像还行。结果呢?去年她爸妈不放心,千里迢迢跑去看她,好家伙!回来首掉眼泪!说那边男人懒得出奇,地里活、家里活基本都是女人干,她婆婆还厉害,家里连个像样的厨房都没有,日子过得苦哈哈的!娟子,我告诉你,你可不准在外面给我找个十万八千里的外地男人!要是敢那样,以后你就别认我这个妈,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
高娟被说得有些不高兴,嘟囔着:“妈!你说什么呢!我哪有…”
见过世面的高长海和高长江也在一旁附和:“你妈说得对,娟子,伟伟,找对象是得慎重。外地的不了解,生活习惯啥都不一样,到时候吵架都麻烦。”“还是就近好,有啥事家里也能照应。”
其实,这些事高伟前几天和村里几个同样在外打工的小伙伴喝酒吹牛时,早就听他们当闲话说过。但此刻,在年夜饭的饭桌上,由自己的父母如此郑重其事、语重心长地提出来,分量就变得完全不同了。
那些话,像一根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因激情而发热的头脑。他不禁想到了唐欣。
那个娇小可人、让他心动不己的西川女孩…他们之间,算什么呢?是认真的恋爱吗?抛开身体上的欢愉,他们真的了解彼此吗?她的家庭情况具体如何?她真的愿意远离家乡,嫁到他自己这穷山沟里来吗?就算她愿意,自己家里的父母,能接受一个千里之外的、完全陌生的儿媳吗?
更何况…他又想到了毛姐。他和毛姐那段混乱的关系,唐欣是知道的,虽然没挑明,但那种嫌隙和尴尬始终存在。唐欣是真的完全不介意?还是…她也只是在这孤独异乡,寻找一份暂时的慰藉?就像母亲说的“临时夫妻”一样?
无数的疑问和担忧像潮水般涌上高伟的心头。他对唐欣那份炽热的、难分难舍的冲动,在家人现实而沉重的话语面前,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迅速冷却下来。他开始下意识地衡量、计算、退缩。
原本对未来的那一点点模糊的憧憬,此刻被一种巨大的不确定性和疑虑所取代。他内心那点刚刚燃起的、关于和唐欣可能性的小火苗,悄然熄灭了,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和一种沉重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