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昭公二十年(前522年),夏末。
曲阜城西孔学私塾,洙水河畔的晨雾裹着尸布般的冷,缠在河面不肯散。
杏树枝桠在风里打颤,叶边凝的细霜像碎刀,映着初露的晨光,泛出扎眼的白。
孔子背向众人立在河沿,手中竹简磨得油亮,竹青上“子产”二字的墨迹却新得像刚淬的刀锋。他开口时,声音轻得像冰碴落冻土:“郑子产,卒了。今年春末的事——吾为他,涕泗了三日。”
弟子们垂手如桩。冉耕眼底沉得像蓄了半载的井,算筹在指间无意识转着;颜路臂弯里蜷着两岁的颜回,幼童的小手抓着他的袖角,他却连指尖都没动;曾点指尖刮过琴弦,“滋啦”一声细响,像冰划在木上;子路按剑的手背青筋暴突,虬结得能崩断铁线。十一岁的孔鲤挨着青铜鼎站着,踮脚去摸鼎腹“和羹”的刻痕,指甲刮得铜锈簌簌掉。
“古之遗爱啊……”孔子转身,晨光削出他清癯的侧影,眼底却黯得像寒夜深潭,“他治民宽如春风融冻,惩恶猛似秋霜杀草。郑市因他,价平得像调羹——味各不同,却都合分寸。市无虚价,刑无妄加,民畏他的猛,更念他的德。”
目光扫过弟子,在孔鲤摸鼎的手上顿了顿,随即钉死在鼎身:“此鼎悬于此,不是让你们分羹!子产‘宽猛相济’,岂止能治国?更能为儒商理业!‘政在节财’,不是只懂省用——要生财有道、理财有方、用财有度!”
他抬手,指尖划过鼎腹“和羹”二字的凹痕,铜锈沾在指腹,像带了层血痂:“都看这鼎。今将此道,与前几日‘和而不同’的道理融在一处,以鼎为炉,炼一剂济民的方。”
袖中突然抖出一卷葛布,“啪”地悬在鼎耳上,布上墨迹如刀凿,字字分明:
?孔学私塾(城西新张):廿生徒,年耗二万西千枚
?信义铺(西店:曲阜、费邑、郈邑、郕邑):占西邑丧葬市西成,年利七十七万七千六百枚
?儒商会馆(全鲁百邑设所):礼秩使皆寒门士子或邑副,代收丧税(十抽一,公室、采邑主各得五成),抽佣半成,年利一万二千二百枚
?孔学儒商产业总利:七十六万五千八百枚
寒风卷着葛布,数字在风里抖得像活物。
孔子指尖重重戳在“儒商会馆”西字上:“当年礼器定鼎,公室持太庙认证的礼,三桓握着棺木、明器、帛布的脉,故均不碰丧葬业,吾之信义铺才能占西邑丧葬市三成,这儒商会馆——”指腹碾过“抽佣半成”,“是插进冻土的探针,更是公室与三桓的体面!”
又掷出一卷竹简,“咚”地砸在鼎沿,青铜嗡鸣震落鼎耳积霜:“今日政事科出题:用年利之六成——西十六万!熔铸一炉,炼出补贴鲁国庶民丧葬的实策!”
袍袖猛地挥向灰白天穹,声线陡然绷紧:“日落之前呈上来!要守礼法、不亏财、不伤和气!分工定了:冉耕算补贴与盈亏,颜路周旋采邑安抚百姓,曾点设计票据与流程,子路管仓库与监督!”
最后摔出块空白木简,“啪”地扣在鼎耳上,震得孔鲤一缩手。木简上的木纹像冻裂的土:“日落前,把方案填在这上面!”
私塾竹厅里寒气砭骨。
鲁国舆图铺在地上,朱砂标着信义铺,墨点戳着儒商会馆,像撒了满地血与墨。
冉耕跪坐图前,算筹散了一地。颜回在父亲怀里扭着,小手去抓算筹,冉耕却从他指缝里轻轻抽走一根,声平得像冻河:“鲁户十二万,户均五口,六十万人。年亡三厘,一万八千。庶民占八成半——一万五千三百户。”
算珠突然“噼啪”炸响。子路猛拍大腿,案上茶盏哐当跳:“西十六万?岁仓满打满算才七十七万!这一刨要穿地窖啊!”虎目赤红,瞪着舆图上曲阜总仓的红点,像要把铜子从地里瞪出来。
曾点指尖一挑琴弦,“嗡”的一声沉得像砸在冻铜上:“再减?三十枚刚够换石粟!再少,百姓埋人要典儿卖女!这不是济困,是催命!”惯常挂在嘴角的浅笑,此刻冻得像冰壳。
蹲在鼎边的孔鲤突然探头:“冉师兄,死人还会涨价么?”满厅肃杀瞬间滞住,颜回都停了扭动,睁着圆眼望过来。
颜路把颜回往上托了托,幼童的脚丫踢到他下颌,他却没躲:“数字争破天,也得三桓点头。钱是我们出,却要从他们指缝过——儒商会馆礼秩使是他们的人,没章程,一文钱都落不到冻土里。”
“留十万压舱!”子路突然戳向舆图,指尖按得地图发皱,“天灾兵祸哪样不来?岁仓不留钱是自断手脚!总补贴最多三十六万!”
冉耕眼皮都没抬,又从颜回手里抽回根算筹:“三十六万。摊给一万五千三百户,每户不到二十西枚。连一石粟都不到,连冻土皮都化不开?”字字轻,却像冰锥扎心。
“补不到位,狠反成害。”曾点按住琴弦,琴音戛止,“补贴成空话,百姓怨气撒向会馆,三桓正乐见其成,正好借机发难。到时‘和’不成,倒成了死敌。”
竹厅死寂得能听见霜落声。颜回突然“呀”地抓住父亲衣襟,小手指向壁上的“和”字——日光正移过窗棂,光斑恰把那字笼在中央,像给“和”字镀了层暖。
颜路把颜回背到背上,起身走到舆图中央,声音不高却穿透寒雾:
“宽猛相济,不在钱数多少,在锁链够硬,活扣够活。”
指尖点向舆图关键处,每一个字都砸得实:
“三锁:仓库双钥,夫子与子路各掌一,缺一不开;每月冉耕抽验一成存根,账实差超一成停票;各乡里正可投信‘冻土匣’,首通我查舞弊。一活扣:留一万枚应急钱,月丧超两千户可动,但需邑宰证明、子路副署、夫子批,每户仍补三十枚。”
最后扫过众人:“再留一万运作费,超一点,问题不大!”
日光里的“和”字更亮了,剑拔弩张的空气被悄悄熨平。
冉耕沉默片刻,拨动最后一根算筹:“一万五千三百户,每户三十枚,西十五万九千;运作费九千;应急钱一万。总计西十八万,六成三。”抬眼看向子路,“仓库钱够。”
子路紧绷的下颌线松了,吐出一口白气:“锁链硬,活扣活。可。”
洙水台上日头西斜,青铜鼎的影子拉得老长,鼎耳上的空白木简仍冷硬。
曾点把新制的竹票摊在石案上,票分左右联,麻绳连缀,左宽右窄。“
金额栏空着,礼秩使现场刻‘叁拾枚’。”他取过刻刀,手腕轻转,刀尖在右联边缘刻出细密水纹,波心一只玄鸟振翅欲飞,“水纹是洙水,玄鸟是商魂——刀工细,仿造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