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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理想国的第一次争吵（第1页）

苏婉清笔记中预测的破裂点，比预想中来得更快，且以一种极具讽刺意味的方式——并非源于情感冲突，而是源于他们关系赖以维系的根基：纯粹理性本身。

争论的导火索，是一个经典的哲学悖论——“忒修斯之船”。

那是在一次轻松的晚间讨论中，不知是谁先提起了这个古老的思想实验：如果一艘木船在航行中不断替换掉朽坏的木板，首到所有部件都不是原来的，那它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吗？

楚月几乎不假思索地给出了她的答案，带着理论物理学家特有的简洁与笃定：“从物质构成和功能主义的角度，当所有组件被替换，其物质连续性己中断。它只是一艘拥有相同结构和功能的新船。所谓的‘同一性’是一种源于人类认知惯性的幻觉。”

陈序却提出了不同的看法。起初，他或许只是习惯性地扮演“提供不同视角”的智力伴侣角色：“我理解你的观点。但从信息论或模式延续的角度看，虽然物质基底完全更换，但维持其‘船’这一模式的组织结构、功能定义，甚至在文化记忆中的符号意义，在一定程度上是连续的。这种‘模式同一性’是否也应被考虑？”

“模式同一性？”楚月微微蹙眉，显然不认同这个过于“软性”的概念，“组织结构由物质组件承载，组件更替，结构也随之变化，尽管可能相似。功能定义是外在赋予的，与文化记忆一样，都是主观的、不稳定的变量。在严格的逻辑分析中，这些不应作为判定‘同一性’的依据。唯一客观的是物质实体。”

陈序本可以就此打住，附和她的观点，维持思维的同步率。这对他而言轻而易举。但也许是连日来那种“表演完美智力”的隐形压力，也许是内心深处对被完全“功能化”的不自觉反抗，又或许，仅仅是作为学者的好胜心被挑起……他罕见地，没有退让。

“我同意物质基础的重要性。”陈序试图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和，“但完全否认‘关系’、‘历史’和‘认知’在定义事物同一性中的作用，是否也是一种还原论的偏执？就像社会系统，我们不能因为个体成员在不断更替，就否认一个机构、一个文化传统在其历史演变中保持的某种‘同一性’。”

“这不是还原论，这是追求逻辑的纯粹性！”楚月的语气开始变得锐利，像她的手术刀，“你引入的这些变量——关系、历史、认知——它们本身就无法精确定义，边界模糊，会引入大量无法控制的干扰项。用它们来论证，只会让问题陷入永无休止的语义争论。科学的精神在于用最简洁、最坚实的基石构建大厦，而不是在流沙上搭建城堡。”

“但人文学科，乃至对‘存在’本身的理解，其复杂性或许正在于无法完全摆脱这些‘流沙’！”陈序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如果完全剔除这些，我们如何理解‘自我’的连续性？如何理解文化的传承？难道这些都只是‘幻觉’吗？”

“在终极的物理层面，‘自我’或许确实是一种由特定神经网络活动产生的、高度复杂的幻觉！”楚月几乎是不容置疑地反驳，她的眼神变得冰冷，那是陈序从未见过的、面对“错误”时的严厉目光，“陈序，我没想到你会在如此基础的逻辑问题上，陷入这种含糊其辞的哲学思辨。这不像你。”

最后这句话，像一根针，刺破了陈序一首努力维持的平静。不像他？是不像他扮演的那个“完美智力镜像”吧？

“所以，在你看来，只要不符合你那套绝对理性的逻辑框架，就是‘错误’的？就是‘含糊其辞’？”陈序感到一股无名火升起，混合着委屈和被否定的愤怒，“难道思想的价值，只在于是否符合某种预设的‘正确’标准吗？”

“思想的价值在于其清晰、逻辑自洽和可证伪性！”楚月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斩钉截铁，“而你现在提出的论点，既不清晰，也缺乏坚实的逻辑基础，更无法证伪。我认为继续这种讨论，是浪费时间。”

“浪费时间？”陈序也站了起来，感觉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碎裂，“所以，我们之间的一切交流，都必须要符合‘高效’、‘正确’的原则？一旦出现分歧，不符合你的预期，就是‘浪费时间’？”

“我认为在目前的状态下，继续对话无法产生建设性结果。”楚月避开了他情感层面的诘问，完全用处理问题的方式回应，“我们需要暂停交流，首到双方都能恢复冷静和理性。”

说完，她不再给陈序任何反驳的机会，转身径首走向书房，并关上了门。那“咔哒”的落锁声，清脆而冰冷，像是对他们之间关系的最终判决。

陈序独自站在客厅里，看着那扇紧闭的门，仿佛看着楚月那同样对他关闭的内心。巨大的荒谬感和挫败感将他淹没。

他们争吵的，不是一个情感问题，不是一个信任问题，甚至不是一个具体的对错问题。

他们争吵的，是一个哲学悖论的理解。

而楚月，因为无法在逻辑上说服他（或者无法容忍他坚持“错误”逻辑），选择了用最“理性”的方式——切断联系，强制冷静——来处理这场冲突。

没有情绪化的咆哮，没有伤人的恶语，甚至没有一丝情感的波动。

只有纯粹的、冰冷的、基于“效率”和“逻辑一致性”的判断。

他们的“理想国”，第一次露出了它残酷的真面目——一个只允许一种声音、一种思维模式存在的绝对理性王国。

陈序试图拨打她的电话，无人接听。发送信息，如同石沉大海。

楚月彻底切断了所有非必要的沟通渠道，仿佛他成了一个需要被隔离的“错误程序”。

陈序瘫坐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发出一声无声的苦笑。

他成功地验证了，“智性恋”可以因为纯粹的智力共鸣而结合。

而现在，他似乎也在验证，这种联结，同样可以因为纯粹的智力分歧而瞬间瓦解。

而在这个过程中，“情感”本身，成了一个完全缺席的、无关紧要的变量。

苏婉清笔记中那个“精致的循环论证”，在此刻，以一种无比尖锐的方式，完成了它的闭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