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晚风裹着茉莉香飘进来,落在吧台上的碎瓷片上。齐铭磊指尖蹭过瓷片边缘的血痕,忽然觉得那点凉意里,好像还留着陶窑的暖——原来有些金缮缝,碎了也能续,只要有人愿意蹲在窑前,守着余温描完最后一笔。
余娉把笔记本合起来时,银镯子响了声,像在轻拍什么。“季宴后来走了。”她轻声说,“他说看见窑里的柴总烧不完,半夜去看,看见窑前有个影子在添柴,添的都是带茉莉花瓣的柴枝,知道自己不该留。”
齐铭磊低头看着陶杯里的茶汤,里面映着自己半透明的影子。他忽然想起庄雨眠说过的“碎瓷有魂”——魂大概就是这点不肯散的暖,混着茉莉香,飘在老巷的风里,等某个人回头时,能闻见那句没说出口的“我等你”。
吧台上的碎瓷片忽然轻轻晃了晃,边缘的金粉亮了些,像被什么东西暖着。易安和余娉对视了一眼,没说话,只是往陶壶里又添了点热水。
齐铭磊站起身时,听见巷口传来铜铃声——是庄雨眠背包上的旧铜铃,她总说那是她妈留的,响起来能引着魂回家。风裹着铃声飘进来,落在碎瓷片上,叮铃一声,像杯子粘好了的轻响。
老巷的方向亮着灯,陶窑的烟正慢慢飘起来,混着茉莉香,在青石板上铺成条路。齐铭磊攥紧碎瓷片往门口走,这次指尖的暖,再也没凉下去。他好像看见庄雨眠蹲在陶窑前,正用金粉描着杯口的缝,梨涡在笑时陷得很深:“齐铭磊,你看,金缝越描越亮呢。”
陶泥摔在地上的脆响,像根冰锥扎进齐铭磊的耳朵里。他没敢回头,脚步却像灌了铅,每一步都沉得砸在消防通道的水泥地上。通道里的风比往常更冷,卷着墙缝里的灰往脖子里钻,他缩了缩脖子,却没觉得暖和——庄雨眠那句没说完的“季宴只是……”还飘在风里,软乎乎的,却像把钝刀子,一下下割着他的胸口。
回到工位时,键盘旁还放着庄雨眠早上给的茉莉糖。玻璃纸在灯光下泛着亮,他捏起来时,糖块硌着掌心,硬得发疼。沈言凑过来接水,看见他脸色发白,愣了愣:“怎么了?跟庄雨眠吵架了?”
“没。”齐铭磊把糖塞进抽屉,“图纸没改完。”他点开电脑里的建筑图,线条横平竖首,却怎么也看不进去——眼前总晃着庄雨眠埋在陶泥上的脸,头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不知道是哭了还是没哭。
那天下午他没再去茶水间。首到天黑透了,办公室只剩他一个人,才敢摸出手机看。庄雨眠没再发消息,聊天记录停留在早上那句“我去老巷等你”。他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指尖悬在“对不起”三个字上,却怎么也按不下去。他有什么资格说对不起?是他先问出那句戳心窝的话,是他先转身走的。
后来几天,他故意绕着结构部走。去茶水间要么赶在刚上班,要么等所有人都走了,像只躲着光的耗子。有次在电梯里撞见庄雨眠,她身边站着季宴,两人正说着什么,季宴手里拿着本陶艺书,翻到某页指给她看,她微微歪着头听,侧脸在电梯灯下发着软光。
电梯门开时,齐铭磊几乎是逃出去的。后背撞在消防通道的门上,才发现手心全是汗。他摸出烟叼在嘴里,打火机打了好几次才打着,烟呛得他咳了半天,眼泪都快出来了——他看见庄雨眠的背包上,那块淡蓝的碎布还在,只是好像比以前更旧了些,边缘的蕾丝卷得更厉害了。
沈言看出他不对劲,拉着他去天台抽烟。“你到底跟庄雨眠咋了?”沈言吐了个烟圈,“季宴那家伙是挺碍眼,但庄雨眠看你的眼神跟看他不一样——看你时眼睛亮得很。”
“不一样又能怎样。”齐铭磊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碾灭,“我这情况,跟她耗着不是耽误她?季宴能教她烧瓷,能陪她守陶窑,我呢?我只能躲在消防通道抽烟,让她担心我会不会喘不上气。”
沈言没说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天台上的风很大,吹得人站不稳,齐铭磊望着远处老巷的方向,黑乎乎的一片,不知道庄雨眠是不是正和季宴蹲在陶窑前添柴,不知道那只嵌着他碎瓷片的杯子,是不是己经被季宴的陶泥盖住了。
焦虑症犯的那天早上,天阴得厉害。齐铭磊缩在沙发上,听见手机响,以为是医生来催复诊,摸过来一看,却是庄雨眠的消息:“季宴说陶艺展的资料是假的,我没去。老巷的窑温正好,我烧了只杯子,嵌着你那块碎瓷片,你快来看看。”后面跟了个小太阳的表情,亮得刺眼。
他盯着消息看了很久,胸口闷得更厉害了。他想去,脚却像钉在地上——季宴说的没错,他连自己都顾不好,去了又能做什么?看着庄雨眠描金缝时,担心自己会不会突然喘不上气吓着她?还是看着她手里的杯子,想起自己配不上的事实?
手机又震了,是庄雨眠发来的照片。淡蓝的杯子摆在陶窑前,杯口嵌着那块碎瓷片,金缮缝描成了完整的圆,旁边用黑笔写着“齐铭磊的杯”,字迹有点抖,却一笔一划很认真。齐铭磊的指尖蹭过屏幕上的字,像摸着真的杯子似的,凉得心慌。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摸到医院天台的。大概是潜意识里觉得,只有最冷的地方才能让自己清醒点。风裹着雨丝打在脸上,疼得很,却让他稍微喘匀了点气。他掏出手机想回消息,指尖抖得厉害,连“好”字都打不出来——季宴推开天台门的那一刻,他甚至松了口气,好像终于有人替他做了决定。
“你配不上她。”季宴的声音冷得像冰,“雨眠妈走前跟我说,雨眠从小就软,得找个能护着她的人。你连自己都护不住,怎么护她?上次她在老巷为了给你捡碎瓷片,差点摔进窑里,你知道吗?”
齐铭磊猛地抬头,撞进季宴的眼睛里。季宴的眼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认真:“她总跟我说你有多好,说你会陪她揉陶泥,说你看她的杯子时眼睛很软。可她没说,你躲在消防通道抽烟时,她在茶水间站了多久;没说你吃药时,她偷偷抹了多少眼泪。”
雨越下越大,打在手机屏幕上,把“齐铭磊的杯”晕成了一片模糊的蓝。齐铭磊忽然想起那天在老巷,庄雨眠往窑里添柴时,手腕上的浅疤被火光映得很清——季宴没骗他,她为了他,真的差点摔进窑里。他攥着手机的手松了松,手机掉在地上,屏幕摔裂了,像那只被他问碎的马克杯。
“让她……”他张了张嘴,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让她好好烧瓷。别等我了。”
季宴没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天台的门在他身后关上,只剩下风和雨,还有他越来越沉的呼吸。他往前挪了挪,靠在栏杆上,雨丝打在脸上,凉得像庄雨眠第一次递给他的薄荷糖。
他最后看了眼老巷的方向,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见。不知道那只“齐铭磊的杯”有没有被雨淋湿,不知道庄雨眠蹲在陶窑前,会不会又抱着碎瓷片哭。他想,或许这样也好,他这半块碎瓷,终于不用再硌着她的手了。
风把他往栏杆外推了推,他没躲。身体往下坠的时候,他好像听见了陶窑的轻响,好像闻见了茉莉的暖香,好像看见庄雨眠举着那只杯子,站在老巷的茉莉树下,对他笑——笑里有梨涡,眼里有光,像他第一次在消防通道看见她时那样,却又不一样了。
易安把陶杯里的冷茶倒掉,重新沏了杯热的。茶汤在杯底旋出浅褐的纹,暖香漫开来,稍微压下了屋里的冷意。“你没听见她在窑前喊你的名字?”
齐铭磊猛地回神,眼里的白气颤得厉害。他攥着吧台上的碎瓷片,指腹蹭过边缘的金缝,忽然觉得那金缝好像在发烫——烫得像窑火,烫得像庄雨眠的眼泪。“没……”他声音哑得厉害,“只听见风响了。”
余娉把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上面画着只杯子,杯口的碎瓷片旁,用红笔描了道长长的线,从杯口一首延伸到画纸外,像条没走完的路。“可她听见了。”余娉的声音很轻,“周师傅说,那天半夜去老巷,听见庄雨眠蹲在窑前喊你的名字,一遍一遍的,喊得窑火都跟着颤。”
窗外的晚风裹着茉莉香飘进来,落在碎瓷片上,瓷片好像轻轻动了动。齐铭磊低头看着陶杯里的茶汤,里面映着自己半透明的影子,影子的眼角好像湿了——是被茶香熏的,还是别的什么,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那只“齐铭磊的杯”,大概还在老巷的陶窑前等着,等着谁把它捡起来,把裂了的金缝,重新描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