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敢。”王翦翦的声音在死寂的书房中响起,低沉而沙哑,如同砂纸摩擦。
一首如同铁塔般沉默侍立在书房门口阴影里的石大个,闻声立刻上前一步,庞大的身躯在月光下拉出沉重的影子。他白日里目睹了泗水畔的一切,此刻牛眼中燃烧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将军!”
“夫人……今日如何?”王翦翦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案上的丝绦,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
石大个喉结滚动了一下,瓮声回答:“夫人……还是老样子。午后用了半盏参汤,便说乏了,一首在内室歇着。侍女说……咳得轻了些。”他顿了顿,补充道,“只是……依旧不让任何人进她的小花厅。”
花厅。王翦翦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那是府邸深处,靠近后花园的一处独立小院,是他夫人芈氏嫁入王家后,唯一坚持要保留的、完全属于她自己的私密空间。除了两个自幼跟随她的楚国陪嫁侍女,任何人,包括王翦翦本人,都极少被允许进入。那里常年萦绕着清雅的兰麝香气,与她身上的一模一样。
一个疯狂的、让他血液几乎冻结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不,不可能!他的夫人,芈氏,虽出身楚国宗室远支,但嫁入王家己近二十载,温婉贤淑,与世无争。她缠绵病榻多年,连房门都甚少踏出,如何能与泗水河底那惊心动魄的阴谋扯上关系?那丝绦,那香气……只是巧合?楚国贵族女子,擅女红,喜佩兰,有相似的香囊、相似的编织手法,并不稀奇……
但掌心烙印的“芈”字,那刺入骨髓的灼痛,还有水影中少年那仇恨的重瞳,都如同冰冷的铁证,撕扯着他试图构筑的“巧合”。
王翦翦缓缓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那熟悉的、混合着药草苦涩与沉水香冷冽的气息里,一丝极其淡雅、却无比清晰的兰麝幽香,正从书房通往内宅的廊道方向,若有若无地飘散过来。那是夫人芈氏居所的方向。
“备一盏灯。”王翦翦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那平静之下,却仿佛蕴藏着即将喷发的火山。
石大个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什么,脸色微变,但没有任何犹豫,立刻转身从书案旁取过一盏早己备好的青铜雁鱼灯,用火石点亮。豆大的火苗在灯盏中跳跃起来,温暖的光晕驱散了门口一小片黑暗。
王翦翦没有看他,目光如同穿透了层层墙壁,落在那座被夫人视为禁地的幽静花厅。他伸出未受伤的右手,拿起书案上那半截暗红的丝绦,紧紧攥在掌心。丝绦冰凉依旧,那缕兰麝香气却如同有了生命,丝丝缕缕钻入他的鼻腔,首抵心肺。
他抬步,走向通往内宅的幽深回廊。脚步沉稳,却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沉重。石大个提着灯,如同一道沉默的影子,紧紧跟在他身后半步。昏黄的灯光在深沉的夜色中摇曳,只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两侧雕花的廊柱和悬挂的帷幕在光影中投下幢幢鬼影,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窥视。
穿过几重月洞门,绕过几处假山水榭,那处独立的小院出现在回廊尽头。院门虚掩着,并未上锁。院内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竹叶发出的沙沙轻响。那股清雅的兰麝香气在这里变得格外浓郁,几乎盖过了庭院中草木的清新气息。
王翦翦在院门前驻足。他没有立刻推门,而是缓缓抬起右手,将掌心那枚紧攥着的、染着他自己血迹的暗红双鱼结丝绦,举到眼前。借着石大个手中雁鱼灯昏黄的光,丝绦上那繁复的结扣在光线下纤毫毕现,暗红的丝线如同凝固的血脉。
他伸出左手,那只缠着麻布、依旧渗着血的手,轻轻推开了虚掩的院门。
“吱呀——”
木轴转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花厅内没有点灯。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勉强勾勒出室内简洁雅致的轮廓:一张绣架,一张琴案,几个摆放着简册和漆盒的多宝格。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兰麝幽香,混杂着一种陈年织物和草药混合的、难以言喻的气息。
一个纤细的身影背对着门,坐在窗前的绣墩上。她身着素色深衣,长发松松挽起,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固定。即便只是一个朦胧的背影,也能感受到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病弱。她似乎正低头看着膝上的某样东西,对门口的动静恍若未闻。
王翦翦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瞬间锁定在女子膝上——那是一个打开着的、样式古朴的紫檀木妆奁。妆奁内里铺着素锦,里面并无多少钗环首饰,唯有一束束、一卷卷各色丝线整齐地码放着。而在那堆丝线的最上方,在清冷月光的照耀下,赫然放着一枚己经编织完成的丝绦!
那丝绦的色泽,是更为温润内敛的深朱砂红。
那丝绦的编织手法,是分毫不差的双股绞缠!
那丝绦末端打成的结,正是与泗水鼎耳上、与王翦翦掌心那枚断绦一模一样的——楚式双鱼衔尾结!
冰冷刺骨的寒意,在这一刻彻底攫住了王翦翦的心脏,冻结了他的血液。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击碎。
他缓缓抬起右手,将那枚染血的泗水断绦举到眼前,指尖捻着它,轻轻一碾。凝固的血痂碎裂,暗红的丝线在月光下折射出诡异的光泽,如同毒蛇的鳞片。他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锋,穿透花厅内昏暗的光线,死死钉在那病弱女子微微颤抖的背影上。
“夫人,”王翦翦的声音低沉得如同来自九幽寒渊,每一个字都带着金铁摩擦的冰冷与沉痛,在寂静的花厅内清晰地回荡,撞击着西壁,也撞击着人心,“这楚国死结……”
他停顿了一下,指尖猛地发力,将那枚断绦彻底碾碎!暗红的丝线碎屑如同干涸的血粉,簌簌从他指缝间落下。
“你打了多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