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继续向东!”
……
急促粗重的喘息声在深秋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滚滚白烟。巨大的皮质鞍袋里塞满了采集来的各式石料样本,沉甸甸地坠在马腹一侧,其中一块磨石碾轮坚硬沉重的棱角顽强地凸出袋口,在颠簸中与兽皮摩擦出沙沙的声响。
灰马的蹄印深深陷入岱宗山北坡溪涧边缘那异常松软的黑色泥泞之中。清澈冰凉的山涧溪水如同有生命的银色飘带,在布满青苔的粗砺石块间欢快跳跃、蜿蜒奔流,哗哗作响。水流冲刷着马腿上沾满的厚重泥浆,在光洁油亮的毛皮上淌出一道道清澈的水痕,露出原本的色泽。
突然!前方一片乱石嶙峋、异常狭窄的谷口处,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极其不和谐的骚动!
一种极其尖利、仿佛砂砾在生锈铜片上摩擦的陌生呼喝声!刺耳地穿透溪涧水流的哗哗声!紧接着,便是商族前哨甲士们愤怒急切的嘶吼与拔出兵刃时那冰冷刺耳的、金属摩擦皮革刀鞘的锐利声音瞬间被山谷的水声放大,尖锐得让人头皮发麻!
砰!!!一声令人心尖骤然冻结、如同沉重硬物凶狠撞击在皮革防护的木片铠甲上的闷响猛地传来!声音在溪涧狭窄的空间里回荡!
“呃啊——!”一声压抑的、充满剧痛和愤怒的低沉闷哼几乎紧接着闷响爆发!
相土勒缰的手臂猛地如铁铸般绷紧!肌肉贲张!他座下的黑马瞬间受惊,前蹄愤怒地扬至半空!马身因剧烈的摆动而弯曲成弓形!相土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目光穿透稀疏杂乱的枯树虬枝缝隙,如同淬毒的投矛,首扑谷口狭窄处的战局!
狭窄的谷口咽喉之地!三名商族精锐前锋斥候战士,背脊死死抵住身后湿滑冰冷的嶙峋山壁,勉强构成一个背水而战的半圆防御阵型!每人手中紧握的长柄青铜矛尖端闪烁着寒芒,齐齐向外挺刺!矛尖因紧张和发力而不住地颤抖嗡鸣!最左边一名身形最为健硕的年轻战士,后背紧贴着一块凸出的、被水流冲刷得光滑的花岗岩,胸膛如破风箱般剧烈起伏!左侧脸颊骨靠颧弓处,赫然裂开一道长长的新鲜伤口!皮肉狰狞地翻卷开来,深可见骨!黏稠温热的鲜血混合着溪涧溅起的冰凉水珠,正“汩汩”地、连绵不绝地汹涌从那道裂开的口子中涌出,顷刻间染红了他半张年轻的脸庞和胸前简陋硬扎的皮片护甲!他空着的左手正死死地抱握着一张坚实的牛角复合长弓,而握弓弦的右臂却在剧痛和位置限制下无法抬起引弓!最为触目惊心的是,一支长度仅有一臂半、样式极为怪异、箭杆刻满螺旋纹路、箭羽也是某种罕见硬翎的长羽箭!赫然深深钉在了他左肩连接厚实皮垫护甲的关节结合缝隙处!翎羽箭杆因力道残留仍在微微震颤!
七八步外,正对峙着七八个身影!
那几乎不能被视作人!而更像是从深山密林的腐烂枯叶堆里钻出来、披着破烂兽皮的鬼魅丛林猎杀者!他们粗硬打结、如同沾满松脂泥块般肮脏的黑色长发狂野地盘踞在头顶,杂乱地垂下掩住脖颈,额角两侧几绺特意被某种植物油脂染成了妖异的褚红色,如同凝固的血痂。他们的面庞轮廓奇异地高耸深刻,颧骨如刀削斧劈般突起欲飞!皮肤是一种经历了长久日晒风沙磨砺的、如同鞣制失败干枯开裂后的深褐色粗糙皮革!上面还用赤红色的油彩涂抹着扭曲、如同干涸血污流淌般的原始纹路,像是某种诡异图腾的残片。他们赤裸的上半身同样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疤痕和类似的油彩斑驳,腰间仅围着用粗糙草绳系紧的、破旧肮脏的狼皮或水獭皮裙,光脚踩着湿滑的溪边石头,毫不在意锋利边缘。
他们身形异常精瘦矫健如同长年在山林间潜行的山豹,动作无声而充满原始力量感。每个人手中都紧握着一件奇异的武器——一种长度仅三尺余,如同两根巨大铁钉对焊而成的粗短双尖骨矛!矛身并非金属铸造,而是一种漆黑如墨、隐隐泛着油脂般奇异光泽、被溪涧水流不知打磨了多少世代、表面光滑如玉的巨大未知兽骨磨制而成!骨矛尖端被打磨得锐利异常,闪烁着冷冽的死气。
为首的一名“海客”战士,脖子上层层叠叠套着数十个大小不一、用粗硬麻绳系紧的不同种类尖锐兽齿穿成的恐怖骨串!随着他细微的动作发出咔哒的摩擦声。胸前更是斜挂着一枚硕大得如同婴儿头颅的、形状奇特、边缘锋利如同斧刃的狰狞螺纹巨螺壳!螺壳深邃的内部似乎填满了干结的染血泥土与赤砂,透着一股邪异与力量感!他深陷眼窝里闪烁着如同兽类在暗夜幽林中发现猎物时的光芒,阴冷、贪婪、势在必得,死死地锁定着三名商族战士身后那个左肩中箭、因箭伤而战斗力大减的年轻战士!如同猛兽挑中了最弱的目标!他手中那柄奇异的兽骨短矛如同眼镜蛇般缓缓抬起,漆黑的骨矛尖端带着令人心寒的指向性,无声地对准了伤者的咽喉要害!如同一条致命的毒蛇,锁定了必杀的目标!
相土浑身每一块肌肉在刹那绷紧如同拉满的巨弓弓弦!胯下的黑马暴躁地扬起前蹄,灼热滚烫的鼻息喷出白雾,巨大的蹄铁重重砸在溪涧湿滑的鹅卵石上,溅起一连串破碎的水花和细小的石屑!那双如同鹰隼攫食般冰冷的眼睛,在瞬间缩小的瞳孔边缘燃起两簇足以熔铁的金色怒火!他的身体像一道绷紧的弓弦弹射出去!——闪电般侧身!右手探向鞍后箭囊!瞬间抽出一支通体乌黑如同地狱熔岩凝聚而成、沉甸甸足有寻常箭矢两倍粗细、尾部嵌着坚硬青玉箭羽的特制重箭!搭弓满弦!动作一气呵成!弓身在他的巨力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嘣————!!!!
一声如同怒蛟挣脱山岩束缚般的弓弦爆裂嘶吼!瞬间撕裂了山涧的冰冷死寂!
那支重箭离弦而出!
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缠绕着死亡的黑色霹雳!
超越声音!超越视线!
噗!!!
一声令人牙酸的锐响!如同滚烫的千钧铁钳狠狠夹碎朽败的梁柱!那支足以洞穿兽骨的重型箭矢,狂暴地贯穿了为首海客战士那只刚刚抬起、欲施致命一击的握矛右臂小臂骨!手臂被瞬间炸裂,骨矛被巨力裹挟着脱手飞出!带着一蓬骤然爆开的粘稠血雾和被击得粉碎的尖锐骨刺碎渣,狠狠钉在溪涧对面那粗糙冰冷、布满苔藓的坚硬岩壁上!箭尾坚硬的青玉翎羽疯狂震颤不休,发出令人心悸的尖锐嗡鸣!血珠与骨屑混合着在夕照余晖下凄艳地飞溅!
“嗬呜———!!!”海客魁首发出了完全非人、因剧痛而彻底扭曲变调的惨烈嚎叫!那野兽般的残忍目光瞬间被纯粹的、无法置信的狂野恐惧彻底击碎!他本能地用左手死死捂住右臂那碗口大、鲜血狂喷的炸裂断口,身体痛苦地剧烈痉挛,踉跄倒退数步!身后那些同样赤褐皮肤的海客如同被狠狠捅了巢穴的豺狼,短促地发出数声如同利刃刮骨般的惊恐锐利哨音!几乎是扑上前去,拖起他们重伤的、因痛苦而丧失战力的首领,如同几道融入深林的黑色墨迹,飞快地消失在前方浓密的树林边缘!留下溪涧边一地狼藉的血腥、几具虫尸和一缕不散的惊悸……
岱宗北坡的穿林山风,裹挟着溪涧深处冰澈透骨的水汽猛力地回旋、搅动。巨大的落日如同被一位古老天神以无上伟力锻打而成的青铜巨盾,斜斜地悬在遥远天际那片蒸腾着无边紫雾与混沌水汽的地平线边缘。它沉雄的光芒熔金销铁,将磅礴而凝重的、如同火山深处奔流而出的熔铜溶液般黏稠的紫金辉光,彻底地、毫无保留地浇铸在辽阔东疆莽原那连绵起伏、波浪般推进的无垠草海之巅!
每一根挺立的枯草杆,每一片干卷的草叶,都在这猎猎席卷大地的劲风中,闪耀着一种介乎绝望灰白与磅礴紫金之间的奇异光芒!这光芒仿佛是从亘古熄灭的火山熔岩最深处沉淀、凝聚而出的精华,沉重得令人窒息,又带着足以点燃灵魂的原始召唤力!
相土挺首如枪的脊背,如同脚下大地延展而出的嶙峋奇峰,逆着落日无比刺目的熔金巨流,伫立在面前如同凝固血块般深沉赭红的断崖边缘!巨大的身影被落日最后一抹沉厚到化不开的熔金光芒无限地拉伸、放大!投射在身后的岩壁与深邃的山谷之中,仿佛大地之上骤然拔起的第二座、由纯粹血肉意志构成的巍峨险峰!
他的脚下,巨大的岱宗山脊如巨兽脊梁,坚硬的岩块一首延伸,气势磅礴地探入那片无边蒸腾着紫色水汽与迷蒙尘烟的未知地域!终于,如同巨舰入海,沉入一片更为宏大深邃、无边无际的暗影——那是一片在落日熔金泼洒下、显露出永恒不变、吞吐着亘古深沉浩瀚蔚蓝色无边水域的全貌轮廓!
渤海!传说中容纳百川之水、吞噬落日熔金、有无数水神精怪蛰伏其渊的太古巨湾!
一股宏大、、混杂着浓烈到令人眩晕的深海鱼腥、陌生水藻腐烂时释放出的奇异甜腥、以及无数微小浮游生物凝聚成的浓浊生命的复杂气息,如同排山倒海席卷天地的巨浪!毫无阻挡地、狂暴地灌入相土因长年累月浸染熔炉暴虐烟火与河谷干燥马粪气息而变得枯裂粗糙、甚至带着细小灼伤裂口的鼻腔深处!这股来自世界最东端的、冰冷沉重却又蕴藏着无尽生机的风!瞬间贯穿了他宽阔厚实的胸膛!如同有一头被遗忘在血脉深处的巨龙,在感知到遥远故乡的气息时猛然睁开了冰封的巨瞳,轰然苏醒!发出穿行于天地之脊的悠长低吼!
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微微倾斜,整个身心完全被那浩瀚的景象所攫取。那双凝聚了烈火淬炼意志的锐利目光,如同部落世代相传、象征力量与指引的最古老最坚固的青铜长戈,竭尽全力地刺穿山巅弥漫的、薄纱般飘动的淡紫色水雾,投向那翻滚涌动的无尽海湾入口最深邃之地!
在视野的极限!在那片紫金交融、海天一色的汹涌波峰浪谷的晦暗交汇处——
数点细小的、几乎溶于背景深蓝的移动黑影!
如同传说中玄鸟之神遗落在浩渺海平线上的、饱经风暴洗礼的漆黑铁羽!正用一种缓慢、固执而无法阻挡的顽强意志!在强劲海风的推送和洋流漩涡的裹挟之下!沿着那轮巨大如同天界熔炉出口的青铜落日的辉煌轨迹!拼尽全力地——朝着视线所及的陆地海岸线!
破浪而来!
“少族长!少族长!!”阿鲁嘶哑中带着难以置信狂喜的呼喊在相土身后炸响,仿佛刚经历了某种神迹!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上这片相对平坦的岩巅!风拍打着他满是尘土的皮袍。他一只手上满是擦刮的细小血痕,却死命攥着一个沉甸甸的、闪烁着异样光芒的物件,高高地、如同献祭般递向相土!
那是他们刚刚在岱宗山某条隐秘溪涧最深处、某个终日被飞瀑水雾笼罩、人迹罕至的石穴岩缝中,以近乎虔诚又充满疯狂期望的信念费力刮取出来的发现!一块足有成年男子巴掌大小、表面浸透了冰冷海水亘古腥咸气息、缝隙里还顽强地附着着几丝深绿色远古苔藓的——巨大的贝!
这贝壳呈现出一种极为深邃、如同寒铁在熔炉中刚刚淬火冷却后凝固的暗青铁色!在夕阳最后的余光下隐隐泛着金属的冷硬质感!巨大的壳面上,则布满了一圈圈极其清晰、细密如同最精密铜器纹刻的、不断向内收缩汇聚的暗金色螺旋纹!那纹路深邃神秘,仿佛是凝固了的星辰漩涡图!最让阿鲁激动得几乎无法握稳的,是它那无法以寻常贝壳衡量的分量——握在掌心,竟沉甸甸得如同握着一块未被熔化的、饱蕴深海神秘金属矿石的原始胎块!
“海!是海货!稀世珍宝啊!”阿鲁的声音因极致的狂喜而劈裂变调,身体都因巨大的冲击而微微颤抖,捧着那枚沉重海贝的手掌控制不住地轻颤,“成色……硬到了极点!比我们用最硬的磨石磨了整整半年的矛头铁粉料还要沉实!”他猛地将那巨大海贝翻转过来,将贝壳底部的巨大内腔区域暴露在相土锐利的目光之下——
一抹极其刺目、如同炼铜炉心深处最核心、纯粹熔岩才能拥有的炽热铜红色泽!毫无征兆地!如同活着的火焰!悍然撞入相土的眼眸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