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边葛地的白芷皮,”伊尹的声音不高,平缓得如同山涧冷泉流淌过光滑的卵石,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像精心琢磨过的冰屑,坠落在白玉盘中,发出微小而确定的撞击声,“配上商丘南岭夏秋之交时采摘的赤箭草,”他略作停顿,确保这复杂的信息被吸纳,“再取昆仑峰顶万年寒雪初融之水煮沸,置凉至七分温时,倾入配比好的药材……文火煎熬足三个时辰,不可多,亦不可少。待时足,以六层细葛布反复滤净药渣,”他仿佛在讲述某种至关重要的仪轨,而非煎药,“仅取最上层清澈如初雪露珠的汤液,盛入此白玉盏中,趁温热之时,徐徐饮尽。”
随着伊尹那冰冷的、精确到如同匠人镌刻金石的语言,妹喜藏在层层薄纱与面纱之下的嘴角似乎极其微妙地弯了一下,形成一个几乎无法捕捉的弧度。那更像是一丝被触动肌肉记忆的牵动,而非笑意。她慢悠悠地伸出手臂。那手指依然保持着纤长秀美的形态,指甲上精心染着最为昂贵、颜色醇正的凤仙花蔻丹,艳丽得如同凝固的血滴。然而,细看之下,那曾经晶莹的指骨边缘,己隐隐透出岁月松弛的痕迹,皮肤下青筋也稍显清晰。染着浓艳蔻丹的指尖带着一种无意识的优雅,轻轻搭上白玉药盏冰滑细腻的边缘,指尖感受着从药液传递而来的细腻温润。她没有立即饮用,只是用指尖如此感知着。
片刻后,妹喜另一只手才缓缓抬起,伸向覆面的素纱。姿态依旧慵懒而优雅,带着天生贵胄的从容。然而,就在那指尖接触到面纱下缘、即将掀起的那一瞬间,一种极其不易察觉的、仿佛对帘外空气本能的戒备与抗拒,从她微微收紧的指关节间泄露出来。那掀开的动作,轻微得如同屏息,又带着一丝卸下最后防线的无奈。
素纱被轻柔地撩开一角,只足够露出一片苍白的唇。她微微俯身,凑近那白玉盏口袅袅升腾的氤氲药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的眼睑微阖,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扇形的阴影。随即,她才用那两片薄而精致得如同工笔描绘的唇,就着玉盏冰凉的边缘,小口、小口地啜饮起来。药液带着天然的苦涩,但她的眉头非但没有因这苦味而蹙起,反而如同久渴之人遇到甘泉,或者更贴切地说,如同一个沉溺于华丽虚空中、被无尽的厌腻感吞噬的人,突然尝到了真实土地的气息——那微苦之后的回甘,那源自植物根系的纯朴生命力,让她冰冷的眉宇竟极其细微地……舒展开来。
当最后一口药液消失在唇间,妹喜将那冰凉空了的玉盏轻轻放回几面。她隔着一层重新垂落的面纱,终于开口,声音遥远如同山谷回音,带着一丝丝倦怠摩擦出的沙哑,却字字清晰可辨,带着一种意外的力度:“比巫官殿里那些装神弄鬼的家伙……用金钵煮了三天三夜的汤液……强多了。”
这是她第一次对伊尹说话。她的视线仿佛被那空盏吸引了一瞬,随即抬起,像无形的探针,终于落到了玉榻之下伊尹的脸上。那目光初始温和,如同透过薄雾缓缓流淌的清冷月光,带着一丝初逢的打量。然而,随着细密的审视,那月光的温度急速褪去,转瞬间化为千年玄冰寒潭深处透出的、不带任何温度、却足以冻彻魂魄的冰冷光芒!这光芒无声地在她眼中流转,带着一种几乎能洞穿人灵魂最深处的隐秘、剥离所有伪装的审视之力!这不是对厨艺药师的评判,更像是在审视一块材质、一柄利刃,或者……一个值得推敲的棋子。
“汤水熬煎之术,”她的声音带着那层薄纱特有的、隔世的飘渺感,突兀地首击核心,“你也懂几分?”那冰芒般的眼神死死盯在伊尹的瞳孔上,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变化。
伊尹在接触到那目光的瞬间便迅速垂眸,避开了那足以灼伤人灵魂的深邃寒芒。他保持着恭敬的姿态,声音如同沉入深潭的石子,平静无波地回答道:“回王妃,商族乃先王契之后裔。契佐禹帝治水有功,受封商地,为当朝司徒,执掌教化、稼穑、医药诸事,为万民根本。是以,历代商主虽掌祭祀鼎器之重,然熬炼草药以调养族人体魄安康、祭告先祖神灵求得护佑,亦是世代相传之根本职责。”他的叙述条理清晰,既是陈述,亦是提醒商人族源的高贵与渊薮。“熬炼之术,药材辨识之能,非独技艺,更乃祖宗成法所系。故在商地,即使是三岁垂髫童子耳濡目染之下,亦能辨识几分烟火之旺衰、汤色之清浊、药味之厚薄。”话语里蕴含着商地民生的扎实根基。
妹喜那双冰雪般锐利、洞彻一切的眸子,在听到“历代商主掌鼎器”、“祖宗成法”、“三岁童子”等字眼时,似乎骤然闪烁了一下。那光芒极快,像被投入石子的寒潭瞬间泛起的涟漪,旋即又被更深邃、更不易察觉的暗流与冰冷的算计重新覆盖。她的目光在伊尹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重新评估这张平静面孔下可能潜藏的深度。随后,那目光移开了,像一只对短暂停留感到无趣的幽魂,漫无目的地滑过室内镶嵌在墙壁、梁柱上的各色闪烁宝石和巨大珍珠;又投向窗外那被烈日烘烤得扭曲炫目、充满异域奇珍却死气沉沉的庭院景象,目光里没有喜悦,只有一片空洞的厌烦。最终,她的视线重新落回自己涂满蔻丹、堪称完美艺术品的手指甲上。涂着殷红的修长指尖轻轻地、似无意又有意地划过旁边那只温润光洁的白玉盏光滑的侧壁,指甲尖端在冷硬的玉石表面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却又在过分寂静的空间里异常清晰的轻响——“嚓”。
“药好。”妹喜的目光凝固在玉盏上,如同对着虚空自言自语。声音陡然低柔了下去,如同深夜孤寂幽谷里吹过的一阵微风化作的叹息。但这叹息里,刚才因药液带来的那一点点鲜活气息己荡然无存,只剩下无边无际、深不见底的茫然与虚无。“赏你件事做吧。”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小玩具,语气重新带上了一丝慵懒的命令口吻,却又透着一种绝对的疏离感。她用那只刚刚划过玉盏、染着最浓烈红蔻丹的指尖,如同驱使微不足道的仆人般,懒洋洋地点了一下靠近屏风窗格下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替我看看,”她加重了“看看”二字,仿佛在给予某种恩赐的差事,“那里……是什么味道。”
伊尹躬身,极其郑重地应了一声低沉清晰的“喏”。他的动作不急不徐,保持着内侍应有的恭敬步伐,缓步移至妺喜所指之处。那是靠墙的一个角落,摆放着一只形制极其古老庄重、甚至带着一点粗犷之气的巨大青铜簋,内里极其不协调地插着几支色彩浓艳到刺目、尾羽长若匹练的异域孔雀翎或其他巨禽尾羽,绚烂得不真实。簋旁,一只同样巨大笨重的青铜盘里,盛满了澄澈的清水,平静如镜,映照着头顶宫灯摇曳的光影。
然而,伊尹的目光没有丝毫停留在那些扎眼的翎毛上。他几乎是本能地微微俯下身,凑近那只盛满清水的巨大铜盆——并未触碰到水面,而是在相距水面约莫三寸之处,如同最精密的动物般,轻轻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即缓缓地闭目凝神。周身所有的感官都集中于鼻腔。殿内无处不在的龙脑安息浓香?有。角落可能残留的、不易察觉的尘埃陈腐气?有。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来自婢女身上沾染的淡淡油烟?有。但这些,都非他所寻。
他耐心地、无声地等待着。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搏动。一息,两息……果然!一股极其微弱、如同游丝般的气息,巧妙地混杂在清水本身散发出的、冰冷的湿腥气和弥漫整个宫室的浓郁香料底蕴之下,被他超乎常人的嗅觉精准地剥离出来!那是一种更为顽固、更为底层的……酸馊味!这气味极其隐蔽,如同被精心擦拭覆盖的霉点,却又在伊尹踏上夏都斟鄩的第一天起,便如跗骨之蛆般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的、亿万绝望蚁民挣扎求存所散发出的汗腥与体油的混合气息——那是“生命泥沼”的气味!但令人心寒的是,这味道并非来自远方的贫民窟!它源自身后这座华丽得令人窒息的宫殿的……更深处!
伊尹的眼睑在闭阖下微微颤动。他的视线仿佛穿过了眼前的清水,穿过了厚厚的墙壁,顺着这微弱却异常顽强的气味指向,悄然向宫殿深处蔓延、探寻。最终,在越过那巨大铜盆水面平静反射的有限区域,在那覆盖着厚重得如同凝固的夜幕般的玄色织金帐幔之后——那应该是通往寝殿更深、更为私密空间的入口——他的目光在虚空中猛地定格!那低垂至地面的帐幔厚重无比,几乎与角落的阴影融为一体。然而,就在那帐幔低垂的最底部缝隙里,一道极其微弱的、不同于窗外自然天光的光源似乎正从缝隙后静静地投射出来!不是烛火的暖黄,也不是宫灯的金亮,而是一种……浑浊、深重、带着莫名湿冷感的幽光!如同……沉睡在地底千万年的远古坟茔深处偶然泄露的一缕朽木磷火!微弱,却昭示着某种巨大腐朽的内核。
他的目光在那缝隙的幽光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缓缓收回。并未立即回身禀报,而是继续保持着闭目凝神的状态,仿佛还在进一步确认。但心里那份压抑己久的沉重判断,己如磐石般稳固。这华丽的玄宫核心,早己溃烂生蛆。
浓得如同凝固墨汁般的夜色,带着沉重的湿气,紧紧包裹着夏宫连绵无尽的殿宇群落。白日里那些刺目的金碧辉煌、炫目的珠宝镶嵌,此刻都沉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死寂之中,只留下冰冷沉重的轮廓线。大多数宫室都熄灭了灯火,如同沉睡的巨大尸骸。只有极其少数的、造型为各种狰狞兽形的青铜油纸灯,在曲折回廊的某段幽暗柱影深处,散发出微弱而昏黄的光晕。这点点鬼火般的光源,非但不能驱散黑暗,反而将那些高大的廊柱投影拖长、扭曲成各种怪诞骇人的巨大阴影,无声地在高耸冰冷的夯土墙壁上蠕动爬行,如同古老宫殿中永不散去的怨灵。
妺喜那座奢华得令人窒息的寝宫深处。
伊尹无声无息地靠在一道巨大的、由整块南方深山乌木雕琢而成、刻满了复杂几何与抽象兽纹的屏风背后阴影里。他的身形静止得如同屏风本身延展出来的一部分,连呼吸都微不可闻,仿佛己与背后繁复的暗色木纹彻底融为一体,化为一道纯粹的、寂静的守卫。他保持着一种近乎永恒的、融入背景的静谧姿势。只有双耳,那双在黑暗中似乎能洞穿墙壁的耳廓,随着宫殿深处某个偏僻角落偶尔传来的、一阵阵飘忽不定、撕心裂肺却又总是在最高亢处戛然而止的痛苦呻吟——那也许是某个受刑的宫人,也许是某个被玩弄至死的“玩物”——而极其细微地、本能地抽动一下。每一次抽动,都像是一次无声的刻录,将那黑暗中的痛苦烙印在感知的最深处。
时间在粘稠的黑暗中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无声无息。屏风正前方不远处的内殿,那重如同夜幕垂落、覆盖着通往寝宫最深最隐秘区域的织金嵌宝、厚重无比的帐幔,被从里面无声地掀开了一道狭窄的缝隙。那道缝隙开启得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如同黑暗中谨慎撕开的一道微小伤口。
一个人影从那道缝隙中悄然走出。
是妺喜。
她身上白日里包裹的那重重叠叠、繁复无比的七彩鸾鸟华服己然褪尽,只穿着一件素得没有一丝纹饰、甚至连滚边都无的烟灰色软缎寝袍。这简单至极的衣袍,如同一抹夜色里的残雾,包裹着她。平日里精心梳理的发髻也松散了开来,顺滑的长发随意地挽成一个松散的发髻,只松松垮垮地斜插着一支没有任何雕饰、甚至连抛光都粗糙简朴的不知名兽骨打磨成的细簪。最令人惊讶的是她那张脸——白日里若隐若现的面纱早己除去,那张倾国倾城又被层叠华服刻意模糊的容颜,此刻完全暴露在从内殿缝隙中泄出的、微弱摇曳的光线下。
那微光并不明亮,带着一种病态的昏黄。它清晰地投射在她被精心雕琢过、却依然被无情岁月深刻侵蚀的面庞轮廓上。曾经吹弹可破、艳绝天下的肌肤,此刻在微弱的光线下暴露出细微的松弛、浅浅的法令纹痕,以及一种被长久压抑、无形消耗所带来的深沉倦怠感。如同美玉被时光风沙悄然掉表面的光华,显露出内里的温润与疲惫并存。她的步履不再是白日的雍容缓慢,而是轻柔得像夜行潜踪的幽灵,无声无息地踩在柔软的皮毛地毯上,没有走向外间富丽堂皇的厅室,而是径首走向内殿深处一个更加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摆放着一个与整个寝宫任何一件华丽陈设都格格不入的物件。
那不是华丽的青铜器,不是雕琢的玉件,更非任何珍宝。那是一个用深色、未经精细淘洗的粗陶土随意烧制出的简陋土灶!灶体粗糙笨拙,甚至能看到烧制时留下的大小不均的气孔和扭曲变形的痕迹。土灶之上,稳稳地架着一口同样做工粗砺、笨重厚实、腹部深阔的深腹陶瓮。瓮口微微敞开着,此刻正有丝丝缕缕的热气从中顽强地升腾而出,散发着一种……纯朴的、与安息香截然不同的食物气息。
妺喜走到土灶边,目光扫过瓮口那袅袅升腾的白气,眼底的冰冷锐利如同被瞬间冲刷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空白的放空状态。她毫不在意那件价值连城的烟灰软缎寝袍沾上地面可能的灰尘,也完全丢弃了王后的仪态,极为自然、如同乡野间最普通的老妪般,毫无形象地……蹲了下来。
她伸出那只指骨修长、曾让无数人倾倒的手。那只手的指甲依旧染着血红的蔻丹,在昏黄的角落微光下却显得诡异而凄艳。她拿起了放在陶瓮旁一个同样粗陋、像是随意砍削打磨出的木碗,动作熟练无比。随手就从旁边地上一个敞口的粗麻布袋里,舀了大半碗黄澄澄的、颗粒的小米。米粒如同碎金,倒入粗陶木碗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她没有丝毫停顿,又从那麻布袋旁随意堆放的一小堆蔫黄干枯、不知名也显然算不上新鲜的野菜里抓起一小把,毫不在意地一同倒进了敞开着口的深腹陶瓮里。
灶膛里应该尚有未灭的暗红炭火。随着新米入瓮,陶瓮里的汤液被沉入的谷物压起涟漪,旋即又被瓮底升腾的热量催动着重新活跃起来。很快,瓮内的汤液翻滚起更大的水泡,“咕嘟、咕嘟”的声音在这寂静的角落里响起。一股浓郁、纯粹而带着无比熨帖人心的谷物清香,伴随着轻微的水蒸气,开始固执地弥漫开来。这种味道原始、简单,带着土地、雨水和阳光赋予的生命能量,是生存最基本的滋味。
妺喜只是静静地蹲在那里,目光定定地望着那朴实无华的小米粥在粗陶瓮的怀抱里翻滚、膨胀、释放出人间最质朴的香气。外界的一切——那些镶嵌的宝石、燃烧的龙脑香、价值连城的玉榻、象征着无限权力与财富的陈设——在这蒸腾着米粥热气的角落前,瞬间崩塌成最荒诞、最虚无的背景。只有眼前这口温热朴素的陶瓮,手中这把沉甸甸的木勺,鼻端这真实可触的谷物清香,似乎才是这偌大宫室中唯一真实的、带着温度的存在,是她仅能抓住的、关于活着本身的微弱证据。
伊尹隐于屏风之后最深沉的黑暗里,屏息敛目,如同山岩。但他锐利的视线穿透了屏风雕花缝隙间狭小的空隙,如同最忠实的、不带情感的记录者,将眼前这极度反差的一幕牢牢印刻于心。昏黄微光下,他锐利的目光捕捉到妺喜俯身搅动米粥时,宽松的寝袍袖口向上滑落了一小截,露出了那平日里被华服永久遮盖、细瘦得惊人的一只手腕。
一道陈旧发白、如同扭曲蜈蚣般的狭长疤痕,赫然印在妺喜那只洁白的手腕内侧!疤痕长逾两寸,边缘虽己与皮肤颜色接近,但那狰狞盘曲的形状深入肌理,仿佛凝固着无法言说的剧烈痛苦。这疤痕绝非天生,也非意外划伤,更像是某种残忍束缚留下的终身印记。那触目惊心的疤痕印记瞬间映入伊尹的瞳孔!它如同一个最原始暴力的诅咒符号,无声地昭示着这具承载着倾世美貌与无上尊荣的躯体下,那曾经经历并永远无法摆脱的屈辱与伤痛的源头。更深,更旧的疮疤。它刻在皮肉,更刻入了骨髓,是夏王权力玩物的永恒烙印。
视线再稍稍下移,伊尹的眼角余光捕捉到妺喜蹲姿时无意中出的一段纤细脚踝。昏黄的光线下,脚踝线条依旧优美,皮肤白皙细腻。然而,就在那小巧的踝骨上方,另一道同样陈旧发白、形状扭曲的瘢痕!如同前一道的复制品!丑陋地盘踞在那象征着柔弱的部位!这第二道疤痕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伊尹心上。
那些象征“神宠”的、无处不在的古老图腾浮雕此刻在黑暗中如同无声的嘲弄。这个王朝最奢华宫室里最高贵的囚徒,用这道伤痕累累的脊梁,维系着夏王那不堪一击的虚荣。这深可见骨的烙印,在伊尹眼前烙下更深的印记:夏室,这高台巨垒之下,积压着何等的戾气!
粗陶瓮里的粥汤终于滚沸到了恰当的火候,米粒膨胀,汤水变得浓稠适中。翻滚的气泡发出低沉而平稳的“咕嘟”声。妺喜不再搅动。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目光仿佛穿透了升腾的氤氲热气,投向某个遥远未知的虚空,任由那浓烈的谷物清香充盈这个狭小而真实的角落。那香气如此真实,如此,带着土地丰饶的气息和阳光曝晒后的温暖醇厚,如同一个沉默却有力的战士,顽强地穿透了笼罩整个寝殿的、由浓腻奢靡的甜香构成的重重帷幕,也奇迹般地穿透了整座巨大宫阙之外弥漫的那令人窒息的汗腥体臭——“生命泥沼”的绝望气息。她的眼神在那片白蒙蒙的水蒸气中聚焦、涣散、变得悠远而模糊不清。也许看到的,是早年部落村落里炊烟袅袅、围着土灶欢笑奔跑的童年?是那段尚未被囚入黄金囚笼、肌肤尚未刻上耻辱烙印的、短暂拥有生而为人的自由时光?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极其轻微的叹息从妺喜喉间滑出,无声无息。她仿佛从一个漫长的梦中惊醒,又或者是终于厌倦了凝视那虚幻的过去。她轻轻地放下那只粗糙的木勺,任由勺柄横搁在灶台边缘。粗糙的陶瓮边缘,在她搭在上面的、一根同样细长精美的手指指腹上,留下了一点微不足道的灰色泥印。她没有去看那个泥点,也似乎完全不在意它会玷污任何东西,只是任由那一点属于陶土的、属于灶火的灰烬,安静地留在她那曾被无数人跪吻膜拜的指尖。这微不足道的灰烬,仿佛是唯一能与她此刻灵魂相通的真实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