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独自屹立在东门城墙最高处。城下,本该是农忙的时节,田野却一片狼藉。远处被踩踏得不成样子的田垄间,零星散布着慌乱搭建的窝棚。几缕稀薄的炊烟孤零零地升起,透着一股仓惶和凄惶。视线尽头的地平线上,几处刺目的黑烟正贪婪地舔舐着低垂的天空——那是烽火台点燃的狼烟。它们扭曲、升腾,如同毒蛇的信子,无声地宣告着战争的逼近。每一个烽燧的点燃,都代表着伯益的势力如同瘟疫般蔓延,代表着又一方部族或一支重要的力量倒戈。探报如雪片般飞来,每一次禀报都让城中的气氛更加凝重一分。
“公子!”副将姒康踏着泥水登上城头,身上的皮甲布满了水渍和泥点,脸上写满了焦灼与疲惫。他单膝跪地,声音低沉:“涂山那边……毫无动静。伯益并未派人前来商谈……更未见有归顺之意。”
启没有回头,目光死死锁在那滚滚狼烟之上,下颌线条绷紧如刀削。他沉默着,如同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
姒康咽了口唾沫,顶着巨大的压力,继续禀告更坏的消息:“北方的有扈氏……其族长发话了。他们声称伯益才是遵循禹王之道、秉承禅让古训的真正贤者。他们……他们己公开举族支持伯益。”
启的瞳孔骤然收缩。有扈氏!实力雄厚的部族!父亲在世时也对其礼敬三分。他藏在雉堞后的手猛地攥成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几乎掐出血痕,却浑然不觉疼痛。唯有心中的怒火与被背叛的刺痛交织灼烧。
“还有……”姒康的声音更低了,“探马来报,伯益……他本人……己亲自率领聚集起来的各部族军队,号称‘勤王之师’,抵达洛水东岸。人数……恐不下万众。”
“勤王之师?!”启猛地转身,目光如利箭般射向姒康,声音因极度的愤怒和嘲讽而扭曲,“勤谁的‘王’?!又是谁在僭越?!他们打的什么旗号?!”怒火在他胸膛里翻腾,几乎冲破喉咙。
姒康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几不可闻:“旗号……是……是‘还政于民’。”
“还政于民?!”启的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尖利得几乎撕裂雨幕,“好一个冠冕堂皇!好一个欺世盗名!”他上前一步,逼近姒康,每一个字都从齿缝中迸出,带着血与火的意志:“这天下!是父亲胼手胝足,耗费半生心血,十数年间三过家门而不入,呕心沥血治平洪水、厘定疆土、制定律法,方才奠定的基业!是夏后氏的基业!‘政’何曾需要归还?!民心?民心为何?是他们煽动的愚昧?是伯益蛊惑的野心?我乃禹王血脉,受命于天,承继父志!父亲耗尽一生心血建立的规矩、法度、这千秋的王朝秩序,难道就要断送在这些道貌岸然、蛊惑人心的妄语者手中?!毁在这些虚伪狡诈、趁乱而起的‘民意’刀下?!”
他的吼声在城墙上回荡,震得雨水都似乎停滞了一瞬。周围的守卫皆凛然垂首,噤若寒蝉。姒康更是冷汗涔涔,感觉一股无形的、充满血腥气的威压扑面而来。
启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那几欲焚城的暴怒,冰冷的杀意重新覆盖了他的眼眸,比雨天的石阶更加寒冷坚硬。“传令!城中所有十五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男丁,即刻编入行伍,分发武器!粮草辎重集中调配!打开武库,取出所有青铜矛戈、弓箭!城墙加固!吊桥加栓!滚木礌石预备!”他眼中寒光西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我要……亲自迎战!”
姒康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挣扎。他想说敌众我寡,想说强行开战恐动摇根基,想说也许还有转圜余地……但触及启那双被怒火和决心烧得通红的眼睛,所有劝谏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那眼神里燃烧的不仅是愤怒,还有一种近乎毁灭性的偏执——禹王逝去后堆积在他心中的巨大压力、对自身继承权被质疑的恐惧、以及深恐重蹈鲧悲剧的梦魇,此刻尽数化为了玉石俱焚的战意。姒康最终颓然垂首,声音干涩:“末将……遵命!”
他沉重地起身,如同背负了一座无形的大山,步履蹒跚地退下城头,去执行这道充满了血腥味的命令。
城头重新陷入沉寂,只剩下启一人独自面对着阴霾笼罩的旷野和远处象征死亡的狼烟。风更紧了,吹散了雨幕,却又带来更浓重的、潮湿泥土和腐烂植物混合的气息。父亲才去世三个月,仅仅三个月!他耗费了半生心血打造的秩序就像春日冰面般脆弱地崩裂。涂山之约,他原本怀着最后的期望,期望伯益能顾念旧情,期望那玄圭能昭示天命。然而等待他的却是赤裸裸的背叛与反叛!巨大的无力感和如影随形的恐慌啃噬着他的心。如果父亲走得再慢一点,多撑几年,明确无误地在朝堂上宣布他为继嗣……如果那些固执的老臣少一些对旧制的执着……如果伯益能安分守己,老老实实做个辅臣……太多的“如果”,像无数条疯狂滋生的藤蔓,将他的心脏紧紧缠绕,几乎窒息。
“公子。”
一个苍老枯涩、如同风干树皮摩擦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启身后响起。这声音带着一种穿透时间的平静,如同溪流渗过干涸的河床,悄然流淌到他耳边。
启身体微震,猛地转头。城楼阴影深处,一道佝偻的身影缓缓浮现。来人穿着绣有繁复星云暗纹的玄色祭服,在风雨中显得异常单薄。他一手拄着一根惨白得瘆人的骨杖,杖身不知是何等巨大生灵的腿骨所制,表面覆盖着古老的刻符。雨水顺着骨杖滑落,留下道道水痕。他走得很慢,脚下却异常稳当,仿佛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命运丝线上。是大祭司巫咸——一个传说中经历过鲧的时代,甚至更早岁月的老者。他身上的气息与祭坛一样古老沉静,那双隐在深陷眼窝中的眸子,浑浊却又仿佛洞彻了千年沧桑,平静地望向启。
启的心头一凛。这位老人,父亲禹对他亦是礼敬有加。他强压住内心的烦躁,略略躬身,勉强维持着应有的尊敬:“大祭司何故冒雨至此?有何指教?”
巫咸并未理会启语气中那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与不耐。他颤巍巍地抬起握着骨杖的手,那嶙峋枯瘦的手指指向城外被雨水浸润的广袤原野。他的动作缓慢而吃力,骨杖尖端的符文在微光下闪烁了一下。
“你……看到了什么?”巫咸的声音沙哑,如同干裂的陶瓮摩擦。
启皱了皱眉,目光扫过那片空旷泥泞的土地:“是田地。村落。河流。洛水。”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即将被战火蹂躏的土地。”语气沉重而冷硬。
“还有呢?”巫咸追问,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紧紧盯着启。
启沉默地再次眺望。除了风雨狼烟,除了荒芜的田野和空荡的村落,他看不到更多。他的眼中只有即将开战的血色疆场。“还有什么?大祭司。”语气中己经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质问。
巫咸深深地、沉重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仿佛来自久远的地底。“那些你看到的田埂……曾是滔天洪水淹没之地……再早,是连年旱魃肆虐的焦土……那些荒废的村落……那里曾有多少婴孩初啼?有多少老人终老……?那洛水……曾经肆虐成何等凶神模样?”
他的目光随着话语移动,仿佛透过眼前的景象,看到了过往岁月里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那是你父亲……耗尽了他一生仅有的心血啊!自鲧逝后,他背着治水失败的耻辱与血债,步履维艰。他走遍九州,踏平瘴疠,凿通山脉,驯服河流。‘三过家门不入’岂是虚言?那是将血肉一寸寸熬干,将筋骨一次次磨断!为的是什么?”巫咸的声调陡然拔高,如同枯枝断裂般尖锐刺耳,“他只为这片焦土能重新长出禾苗,只为飘零的百姓能有个挡风的茅屋,有个生儿育女的安身之所!让母亲能在摇篮边安然纺线,让父亲能在田埂上扶着犁杖微笑!这就是他甘愿熬干自己的全部所求!”
启的心像是被重锤猛地击中,又闷又痛!巫咸描绘的画卷清晰而惨烈地映在他脑海里。父亲干瘦而佝偻的背影,那因常年泡在冷水中而关节发黑的手,那布满风霜、深深刻在皱纹里的无尽忧虑……这一切都是为了这些荒芜的田野、空荡的村舍?!
“我当然知道!”一股更凶猛的烦躁混合着屈辱感猛地涌上心头,冲击着理智的堤坝,启几乎是脱口而出地厉声辩解,“正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才要——”他激动得声音发颤,“我才要不惜一切守住父亲的基业!扫平那些觊觎王位、扰乱秩序的叛逆!”
“所以!”巫咸猛地以骨杖重重敲击脚下的青砖城面,发出一声沉闷而惊心的“咚”响!老朽的身躯在这一刻爆发出摄人的威严,“所以你才要引战争烽火来焚烧它?!用士兵的铁蹄来践踏它?!用青铜的刀锋来割裂它?!”
他大步向前一步,那原本浑浊的眼睛突然变得如鹰隼般锐利,仿佛能穿透启的灵魂深处:“就如同当年你的祖父鲧!他奉帝命治水,何尝不想功成?他集倾国之力筑造高堤巨坝,一力堵塞滔洪!可他强堵洪水,洪水却最终撕裂了他的堤坝,也撕裂了他的性命!强行堵塞,违背天道,终有决堤溃坝、反噬自身之日!王位亦如滔天洪流,人心便是水流!你想用铜戈铁甲建起堤坝,堵住所有不满和反对的声音吗?”他死死盯着启骤然煞白的脸,字字如雷:
“启!你正在步你祖父鲧的后尘!重蹈那治水失败、身死族衰的覆辙!强堵之势,终将引洪流反噬!你如何面对列祖列宗?如何面对你父亲的在天之灵?!”
“轰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