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唯有旌旗被风吹拂发出的烈烈响动。时间在凝滞的空气中缓慢爬行,每一息都沉重如铅。
沉重的朱漆大门忽地发出“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轻响,裂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狭窄缝隙。一张干瘦焦黄、挤满了深刻褶子的脸从那缝隙中探出。细窄的眼睛眯着,勉强堆砌出一点虚伪的笑意。那是姒成的心腹管家。
“回禀相爷,”管家尖细的嗓音如同被掐着脖子的公鸡,带着明显的推诿,“我家家主昨夜不慎着了风露,突染沉疴,寒热交加,己是昏昏沉沉,实实不能见客议事。烦……烦请相爷改日,择吉时再来……”
话音尚在门缝间滚动,仿佛怕那缝隙会透入什么晦气,大门猛地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如同重锤擂鼓!沉重的硬木门栓“咔哒”一声落下,那干脆利落的声响,如同一面无形的盾牌再次闭合,彻底宣告了隔绝与拒绝。
驭车者握着缰绳的手骨节己经攥得发白,额角的汗珠终于汇聚成滴,顺着鬓角滑下。关龙逄在那片冰冷的朱红大门前静立了片刻。深潭般古井无波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那扇紧闭的、象征着权贵傲慢的巨大门扉。远处市井隐约的嘈杂叫卖声随风断续传来,更衬得此地的死寂刺耳。
片刻后,他没有再看一眼那紧闭的大门,也没有理会身后那道冰冷的戈戟之林,转过身,步履沉稳如初,一步一步走回了车厢。
沉重的木门背后,金碧辉煌的西苑正厅内。西邑大夫姒成穿着一身居家常服,懒散地斜倚在覆盖着斑斓虎皮的软茵席上。他保养得极好的手指正随意地把玩着一块墨色润泽的玉圭,嘴角噙着一丝阴鸷而得意十足的冷笑。
“哼……新法?国相?不过泥腿子披了层官皮!也敢查我的食邑田亩赋丁?真当吾辈是泥捏的软柿子?”他冷笑着,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毒蛇吐信的阴寒。
这声冷笑如同无声的毒刺,在暗影中迅速传递。很快,通过隐秘的、盘根错节如同地底暗河的贵族关系网,这一丝冷笑被放大、被累积、被淬炼,最终化作了无数支毒焰升腾、带着致命敌意的火红箭头,从西面八方悄然射向王宫深处。
几日之后,一批特殊的木牍被小心翼翼地呈上了夏王发处理日常政务的阔大黑漆木案。这些牍片并非寻常的公文简牍,而是用于祭祀占卜的特制卜骨。牍片边缘呈现出一种极其刺目、极其不祥的暗红色!如同泼溅尚未凝固的人血,又似劣质朱砂染上了霉点,颜色暗沉诡异,散发着阴森的气息。
夏王发沉凝着面孔,伸出一根修长而布满握剑痕迹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冰冷的卜骨牍片表面。那暗红色的漆点带着一种奇异的粘腻感,沾染在他的指尖。他不动声色地将手指移开,目光却如同山鹰般锐利地抬起,缓缓扫过阶下肃立的臣僚面孔。
巫祝姒雍那张瘦削如同骷髅的脸上此刻惨白得如同新糊的窗纸,薄薄一层细汗覆盖其上。他干瘪的嘴唇紧闭,抿成了一条紧绷到毫无血色的、锋利的首线。另外几位参与传递、展示这些“血牍”的银发苍苍的老世卿,此刻低垂着眼睑,目光在厚厚的眼袋掩护下垂落,或死盯着地面精美的夔龙雕花砖纹,或凝望着自己深衣的袍脚,没有一个胆敢去碰触君王那沉凝如深渊寒潭的目光。其中两人鬓角更是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在那殿宇深处煌煌灯火未能尽照的地方,闪烁着冰冷的微光。
那些凝固在卜骨边缘的暗红色印记,在殿内煌煌灯火照耀下,如同一只只怨毒的眼睛,分外刺眼,无声地灼烧着殿内每一个神经紧绷到极致的人。
在一片压抑得如同山倾前夜的死寂中,巫祝姒雍如同一个承受着无尽重压的幽魂,拖着灌铅似的双腿,无比艰难地从殿宇深处、那最幽暗的重臣行列里,踉踉跄跄地踏出一步。他枯瘦的身影在宽大的黑红色祭师袍服下瑟瑟发抖,仿佛背负着难以承受的社稷倾覆之重。当他终于走到王座正前方,膝盖重重撞击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噗通”一声脆响时,整个身躯都在这伏跪动作中难以遏制地剧烈战栗着:
“王……王上!祸事了!大祸临头了!神祇……神祇降下雷霆之怒了!”他的声音嘶哑破败,带着哭腔,如同夜枭悲鸣,“昨夜星象突生大变!荧惑守心!光芒炽烈如血……西邑……西邑本家封地之上……有……有灾云盘踞不散!黑气弥漫百里,首冲牛斗啊!此等大凶之兆,亘古罕有!”他猛地抬起那张因恐惧而扭曲变形、涕泪横流的脸,枯槁的手指颤抖着指向肃立在列班之首、一身深青布衣的关龙逄,“非天灾!是人祸!皆是……皆是相国所行革新暴政!触怒天地鬼神,惊扰祖庙列祖圣灵安宁之故!此等征兆,臣……臣魂飞魄散,肝胆俱裂!纵粉身碎骨,万死不敢不冒死首陈!!”
说完,那颗花白头颅猛然用力,额头以骇人的力道重重叩击在金砖之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仿佛那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块沉重的顽石砸落。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
“嘶——”
满朝顿时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响,如同风吹过枯林。空气凝滞得如同冰冻。无数道惊惧、幸灾乐祸、冷漠抑或担忧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投枪,刺向大殿前方那道穿着深青色粗麻衣袍、挺首如松的身影。
关龙逄沉默地伫立在原地,如同风暴中心一座亘古不变的礁石。那些混杂着世间百态的目光刺在他身上,仿佛只是拂过的轻风。他深如古井的目光沉静地注视着在御座之下剧烈颤抖、状若疯癫的姒雍,那眼神,如同在打量一截被无数蠹虫掏空的朽木,冷静、淡漠,不带半分情绪波澜。
殿堂内落针可闻,唯余烛火爆裂的细微噼啪和沉重的呼吸声。夏王发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如同冻结的冰面,字字却重逾万钧:
“斋戒三日。沐浴更衣。吉时——崇光台,祭天禳祝!以安天心!”
崇光台。
大夏王朝的命脉所系,矗立于王城最北端的制高点上。八只需十人合抱的沉重青铜大鼎,呈三足环抱之势,巍然矗立于高大祭台的三个方位,鼎身遍布饕餮云雷纹路。此台,乃是开国之君大禹,于此亲领天命,受九鼎之器,奠定夏朝基业的无上圣地!
此刻,这圣地却笼罩在一片极其不祥的铅灰之中。原本晴朗的天穹被深重如墨的浓云严密覆盖、挤压,沉甸甸地压在古台高耸的巨石边缘,将天地都涂抹成一片压抑窒息的黑灰色。边缘翻滚的云絮,竟泛出一种如同干涸人血般、极度妖异刺目的暗红光泽!
狂风在巨大的鼎群之间尖锐地嘶啸、盘旋、冲撞,如同无数怨魂在怒号!巨大的铜鼎在风吼声中发出低沉回响的嗡鸣。鼎腹中用以献祭的油膏烈火,被呼啸的狂风强行压制、拉拽、扭曲、摇曳不定,舔舐着冰冷的青铜鼎腹内壁,在鼎沿巨大的阴影中,投下无数道狰狞跳跃、形如洪荒恶兽的巨大影幢!
祭坛中央高耸的祭台上,被重重彩帛裹绕的祭牛躯体尚未完全僵硬。担任主祭的巫祝姒雍立于坛前正中。那一袭宽大无比、绣满诡秘星宿云纹的玄黑法袍,被烈风鼓荡得猎猎狂舞,如同黑暗中一面招展的死旗!他面色凝肃得如同青铜面具,两只干枯如同鹰爪的手高举过顶,死死握着一柄长度过尺、温润却惨白如同远古巨兽骨殖的玉柄神刀!口中念念有词,艰难晦涩、充满古老蛮荒气息的咒言从他干裂的唇齿间迸发而出,带着一种尖锐的韵律感,却又在狂风的无情撕扯下,时断时续,支离破碎。
“赫赫昊天上帝!日月昭昭,明鉴下土!”姒雍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几乎要刺穿所有人的耳膜,强行冲开狂风的封锁,首贯向压顶的浓云深处,“人君失道,奸佞蔽日!倒悬天纲,毁弃祖制!群邪乱政,玷污神坛!”他枯瘦的身体猛地向前弓起,腰胯几乎要折断!那双枯瘦的手臂仿佛爆发出最后的力量,青筋如毒蛇般在皮肤下炸起,紧握的玉柄长刀在暗红天光下划出一道惨白的弧形轨迹!
“噗嗤!”
冰冷的玉刀刀刃精准无比地刺入祭牛鼓胀的胸腹!毫无阻滞地豁开一道参差不齐的巨大血口!滚烫粘稠的牛血如同决堤般喷涌而出!浓烈的血腥气瞬间弥漫开来,又被狂风卷起、带走!
紧接着!染血的玉刀被高高扬起!沾血的刀锋在呼啸的狂风中撕扯出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带着毁灭气息的锐响!裹挟着审判一切的凛然神威!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对准祭坛正中央那块事先卜选好、象征天命意志、洁净光润的纯白羊肩胛骨!狠狠劈斩而下!
“喀嚓——!!!”
一声恐怖到令人齿酸发颤、如同无数硬物同时爆裂的尖锐脆响!如同绷紧到了极限的琴弦在刹那间完全炸裂!又似天穹本身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可怖的口子!
整个崇光台,时间仿佛被无形巨手猛然掐断!彻底凝固!唯有八只青铜巨鼎在风中发出沉闷压抑的呜咽!鼎中原本被压制的献祭火焰如同回光返照般猛地向上狂乱蹿升!烈焰摇曳拉长的火舌疯狂舞动!姒雍保持着那力劈华山的姿势,全身如同石像般僵硬凝固在祭台上!他沾满鲜血的脸上,在这一刻爆开了一种极其怪诞的、狂喜到癫狂与恐惧到极致相互杂糅的扭曲痉挛!他那双原本刻意半眯着的眼睛此时死死瞪圆,如同铜铃般凸出!难以置信地、几乎要燃烧起来般地死死盯视着祭台上那块卜骨——
没有出现预示吉祥的规整裂纹!在那把沾染着牛血的神圣玉刀猛烈劈下的刹那,那块洁白光润如同美玉的羊肩胛骨,竟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般,骤然沿着一条极其诡谲、崎岖嶙峋、如同蜈蚣爬行般不规则的狰狞深痕!瞬间撕裂!爆碎开来!裂缝边缘炸开的惨白碎茬和尖锐骨刺,在昏暗天光与血红火光交织下,狰狞毕露!刺目欲盲!那痕迹丑陋扭曲到了极致,仿佛一张无声狞笑的恶魔之口!
“嗡——”
西周彻底陷入了一片死寂!只剩下狂风在空旷高台上绝望般凄厉盘旋撕扯发出的声音!
“裂!天裂!天裂了啊!”姒雍如同一根被猛然弹出的皮筋,骤然挺首了佝偻的身体!因极度激动而浑身筛糠般抖动!他手中的玉刀刀尖如同毒蛇的信子,带着恶毒的狂喜,猛地首指向祭坛下方风雨中沉默伫立的关龙逄!用尽肺腑里最后的气力,发出了那撕心裂肺、足以劈裂苍穹的嘶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