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在一个繁星漫天的寒冷深夜,勋的坩埚里,再次被火焰烧成橘红色的铜锡混合物冷却后,呈现出一种比纯铜更深的、透着金光的玫瑰色泽。他小心翼翼地用石锤轻敲那块硬币大小的金属——没有碎裂!反而发出一种清脆悠扬的回响!他又找到一块磨刀石,用它的边缘去刮擦这块合金的表面——比纯铜更难留下痕迹!
少年眼中爆发出比炉火还要炽热的光芒!他拿着那块小小的、闪烁着奇异光芒的合金块,像捧着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石,冲向工坊角落里裹着兽皮、正在打盹的哥哥共工:“阿哥!阿哥!快看!成了!这个……这个好硬!声音都不一样!”声音激动得几乎变了调。
共工被惊醒,带着被打扰的不快接过那块金属,借着角落炉火的余光仔细查看,又用自己的指甲掐了下表面硬度。他的那只独眼骤然收缩,瞳孔深处爆发出惊人的光芒!他猛地站起身,紧紧捏着那块小小的合金,仿佛要将它的秘密捏进自己的灵魂深处。
第二天,在勋主导、共工默许并在关键步骤上亲自动手下,他们第一次在新建的大熔炉里进行了铜锡合金的尝试性熔炼。投入了比例经过反复确认的孔雀石矿和勋珍藏的那几块锡锭。当熔炼完成,倒入粗糙的石模具中冷凝后,敲掉砂型,呈现出来的并非期待中光亮的青铜农具。
而是一把粗糙的、带着毛刺和气泡的小斧头胚子。
形状歪歪扭扭,工艺粗陋不堪,表面凹凸不平。
“啧,什么玩意儿,还不如我们的铜匕首呢!”一个围观的学徒忍不住低声嗤笑。连炎老也失望地摇了摇头,觉得这所谓“更硬的东西”只是个幌子。
只有共工面色凝重。他拿起那柄粗糙的小斧头胚子,走到一块用于测试的、异常坚硬的玄武岩条前。他双手紧握斧柄,深深吸了口气,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用尽全身力气将那石斧般的胚子狠狠砸向石头!
“砰!!!!”
一声沉闷如鼓点般的巨响爆开!
火花西溅!
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被砸的玄武岩条表面出现了一道明显的白色撞击点,一丝细小的裂隙向边缘蔓延开来!而那柄粗糙的、被所有工匠看不上眼的小铜锡合金斧头胚子,虽然斧刃边缘因为撞击岩石而卷曲变形了一小块,但整个斧体——竟然没有碎裂!只是在撞击点附近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凹陷!
“嘶——”工坊内瞬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工匠们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那块岩石上留下的创伤点,又看看共工手中那柄变形的铜锡斧头,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炎老激动得胡子乱颤,猛地扑到那柄斧头前,双手颤抖地抚摸着那卷曲的斧刃边缘和变形的金属,失声叫道:“天……老天爷啊……它……它没碎!它真的没碎!只是弯了一点点……这……这怎么可能?铜怎么会……怎么会这么韧?!”
共工看着手中变形的斧头,又看看惊呆的众人,他那张毁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极其复杂、难以形容的神色。那里面有骄傲,因为这坚韧来自于他弟弟奇思妙想的引导;有痛苦,因为这技术本该属于共工氏的辉煌;但更多的,是一种被事实震撼后,看到新的、更坚实未来的悸动。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这…不叫铜了。这…叫‘青铜’。铜多了,像死物。锡多了,像朽木。只有两者按它喜欢的方式抱在一起……火再烧得恰到好处……它们才能融成……比石头硬……比铜强韧的东西!”
从这一天起,女娲氏工坊的历史翻开了全新的、更为辉煌的一页。这种坚韧的新型合金——青铜,正式进入了他们的锻造体系。
初春的阳光终于开始吝啬地展露出它的威力,冰消雪融,大地如同一个沉睡己久的巨人开始舒展筋骨。的泥土芬芳盖过了冬天凝滞的腐殖味道。女娲氏营地外围新开垦的、星罗棋布的空地上,一片繁忙景象。
铜制农具,特别是经过初步改良后更加轻便、更合手的青铜锄头和尖端带着一点锋锐弧度的点播棒,成为开荒队伍最珍贵的宝贝。相比于沉重的石锄石铲,它们带来的效率提升是肉眼可见的。男人们在女曦分配好的地块上奋力挥舞着铜锄,翻开冻结了一个冬天的、黝黑肥沃的土壤,虽然还很吃力,但对比纯粹的石器工具时代,同样的劳动时间,开垦出的土地面积几乎翻倍!妇女和少年们则用削尖的木棍或新制的铜制点播棒,小心翼翼地在新翻开的泥土里种下黍、粟的种子。这是希望的种子,更是未来的根基。
营地的格局也在悄然改变。一些更为厚实、内部布局更合理的茅草泥屋开始取代部分破旧的皮帐,依着地势错落有致地分布在背风向阳处。孩子们在屋舍间追逐嬉戏的笑闹声,和天空中偶尔飞过的鸣叫的候鸟一起,谱写着属于新生的序曲。不周山那巨大苍凉的轮廓依旧耸立在西方的地平线上,但在女娲氏族人眼中,它似乎逐渐褪去了那层象征着战争与隔阂的阴影,化为辽阔天地间一道壮丽的背景。
工坊外,巨大的橡木墩在午后温和的日光下散发着淡淡的木质清香。共工身上厚重的狼皮袄早己换成较为轻便的鹿皮坎肩,他独自一人坐在墩子上,粗糙的大手中不是武器,而是一个刚用铜锡合金浇铸出来的、正在被他仔细打磨的精巧小物件——一个像爪子般弯曲的、带有数个穿绳孔、结构复杂的犁铧头部零件。这是他参考南方大部落的先进农具样式,为部族改良的第一代金属犁铧核心部件。阳光在他花白杂乱的头发边缘跳跃,映照着他专注的神情和那条狰狞依旧但己愈合收口、不再流脓的伤疤。
女曦处理完部落春耕播种的最后一批种子分配任务,信步走向工坊。她远远看到共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整个部族的喧嚣都无法干扰他。她走到近前,没打扰他,而是轻轻拿起旁边石板上放着的一个用泥巴捏成的、同样形状的农具模型,仔细观察着其内部巧妙的结构设计,然后把它放到共工正在打磨的那个金属部件旁仔细对比。阳光穿过模型内部的镂空结构,在地面投下美丽的光斑。
“这个设计……很有想法。牵引点设在重心上,入土的弧度也很合理,阻力应该会大大减小。”女曦终于开口,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如果能做出成品大批使用,我们一春或许能开垦出往年不敢想的大片土地。”
共工停下手中的活计,将那块尚在打磨中的金属部件递给女曦,动作自然了许多,不再是之前的僵硬抗拒。“这是按南边大部落那种曲辕犁的样子改的,”他的声音依旧低沉,但少了那股被仇恨凝结的沙哑,“用木头做辕和身,只有铧尖和几个关键受力点用青铜替换。他们早就这么用了,比我们弄出来的那些粗笨首辕犁省力得多。就是不知道做出来用我们养的驮鹿拉,合不合它的力……”他顿了顿,那只独眼中闪过一丝对未知结果的担忧,“我们女娲氏的牛……太少了,还不够强壮。”
两人围绕着这模型和金属部件的打磨、组装测试讨论起来,气氛出乎意料地融洽。他们分析哪种硬木更适合做犁辕,谈论牵引绳该使用多粗的藤条或者皮索,探讨青铜部件的熔模铸造如何克服目前的漏砂和气泡问题。阳光洒在图纸和零件上,也落在两人肩头,似乎连工坊那永不熄灭的炉火声都柔和了许多。
一番讨论告一段落,短暂的沉默中,工坊里学徒敲打金属锭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共工着那块带着他体温的犁铧零件,低着头,突然问道,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一个早己缠绕心头的问题:“你……打算把我这样留到什么时候?就留在这里……永远做个被盯着的俘虏工匠?”他没抬头,只是目光落在自己布满老茧和金属划痕的手上。这问题的重量,甚至超过了他手中的铜铁合金。
女曦正在用手指感受金属犁铧部件边角打磨的光滑度,闻言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头也没抬,声音平淡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感:“女娲氏的规矩里,没有‘俘虏’这两个字。你在这里所做的一切,用你的技艺,养活你自己,养活了你的兄弟,也为部落其他人省下了力气,开垦了土地。你是部族里一个……有本事的族人。这就够了。”她没有使用任何华丽的词语,但“族人”两个字,像惊雷一样炸响在共工耳边。他猛地抬起头,那只独眼死死盯着女曦,里面充满了震惊、迷茫,还有一丝难以捕捉的微光在剧烈闪烁。
“但我不再是共工氏的大酋长了!”共工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不甘,带着被剥夺了一切的痛苦和愤怒,“那个位置!那份责任!全都被丢进了黑水河,连同我的左眼!”他指着自己失明的左眼,声音有些失控。
女曦放下手中的金属零件,抬起头,正视着共工那只燃烧着复杂火焰的右眼,她的目光平静而深邃,如同容纳百川的海洋:“你,共工,依然是那些融入女娲氏的、从你故族里带出来那些人的主心骨。这点不会因为部族的名字没了而改变。就像我,”她指向远处正在带领孩子识别新发芽作物的长老,“不仅是决定什么时候该耕种、什么时候该狩猎的族长,还是需要坐在火塘边,为部族里每一条新生的孩子祝福、为每一个逝去的老人送行的‘娲母’。‘酋长’‘族长’的位置或许可以空出来,但人们心里的位置……不是那么容易就被搬动的。”
共工愣在那里,像被施了定身咒。过了很久,他才仿佛被抽干了力气一般,身体微微松弛下来,喃喃自语,仿佛是在劝说自己,又像是在和女曦探讨一个遥远的未来:“南边……大河两岸……听说兴起的大部落都开始垒起高高的土墙,像是要把天都围起来。他们定下了连河神都必须遵守的规矩,还养着一群除了打仗什么都不用干的人……也许……也许像我们这样……山脊上放几只羊、林子里追几头鹿、为了一条小河就能拼上全族的小部落……真的……快被这世道遗忘了?”他看向女曦的目光里充满了迷茫,甚至有一丝寻求答案的渴望。
女曦郑重地点头,深以为然的神情如同刻在岩石上一样清晰:“所以我才不惜一切……推动部族改变。挖更多的土地,种更多的粮食,造更坚固的屋子,现在又有了你们弄出来的青铜……还要让年轻人和外面的部落换东西,长见识。我们女娲氏的血脉延续下去的意义,不是为了固守在祖先留下的几座山脊之间自生自灭。数十年、数百年后……你和我都早己化为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