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轻尘一怔:“这两人倒也愿意领受……嗯,陈老掌门似乎挺爱给人取名。”她夫妇的名字,也是多年前陈樗所取,陈樗说燕空梁之名源于诗句“空梁无燕雀,古壁有丹青”,而她的轻尘二字,则出自“长裾珠履飒轻尘,閒以琴书列上宾”一句,她本擅轻功,对这名字颇为喜欢。
佘象道:“陈掌门心思深远,我辈怕是难以揣度。”
他说完后,郁轻尘、裘铁鹤许久都未接话。郁轻尘回想刚才佘象将自己从幼至今的诸多卑劣背叛之举叙出,语气却平实如话家常,寻思:“莫非他想劝我也背叛谁么?”她自认为忠于鲸舟剑派,一切为门派大计着想,便直言道:“佘堂主,你自叙过往,不知是何用意?”
佘象从容道:“没什么用意,不过是说个故事罢了。”
郁轻尘自是不信,又想:“莫非是他自己又要背叛谁?”问道:“佘堂主,你率众到此,是奉了嵇掌门的命令,是么?不知你打算何时去与天笈军开战?”
佘象却只似是而非地轻轻“嗯”了一声,也不多言。
郁轻尘心中焦虑迟疑已极,若论佘象从前的作为,实已违背门规,自己本该立即与他决裂为敌,可是眼下要救丈夫,却不得不依靠此人。忽听裘铁鹤道:“无论佘堂主如何决定,裘某须先与李舟吾一战。”
郁轻尘瞪向裘铁鹤:“先前我在山崖前助你,你须先助我相救外子。”又对佘象说当务之急是救燕空梁。
佘象道:“他是我永州分堂的副堂主,我自是要救。只是如今不知他的下落,又该到哪里去救?”
郁轻尘道:“他是被段妄擒住,只要找到段妄,便能知晓我夫君的所在。”
佘象沉吟道:“要寻到段妄,倒是不难。”他约略解说了洪钟剑的“金声玉振”之法,郁轻尘将信将疑:“真有这般神异么?”佘象道:“两位稍待片刻。”旋即闭目运转起“金声”之法。
功行一周天后,佘象骤然睁眼,嘴角涌出黑血,身躯如虾弓起,从他胸腹内接连传出怪鸣,时而嗡嗡如钟,时而铮然如琴,整个人仿佛正被一只无形之手一下下地敲击、拨弄。
郁轻尘大惊:“佘堂主!”裘铁鹤上前扣住佘象脉门渡劲,佘象的胸腹一瘪,室内寂静下来。裘铁鹤皱眉道:“佘堂主方才施展的功法,有些像‘第一式’。”
佘象瘫靠在椅子上,气若游丝,也不知是否听见了裘铁鹤所言。郁轻尘握住佘象另一只手的脉门,只觉他内伤极重,骇异暗忖:“佘堂主说是要运功查探段妄的方位……难道那姓段的有恁大本事,隔着老远便能将佘堂主震伤?”
片刻之前,在黄山脚下的松风镇上,段妄笑嘻嘻地讲起自己当年如何行刺陈樗;沈越正听得专注,遽觉内息一跳,竟自行循着“洪钟剑”的心法流转开来,不禁失声惊呼——
同一瞬里,他周身数百处穴道齐齐一振,如飞鸟振翅一般,从他四肢百骸汇聚起一股气团,迅疾飞出他的喉咙,他只觉这一口气喷得骨骼一轻,极为畅快,似将三魂七魄也喷出了大半。
他张着嘴,顺着那股气团消逝的方向望去,越过松风镇上低矮的屋脊,只看到一片雪后的晴空,但他心里莫名笃定:刚才他一定击中了什么。
随后他才听见周围人朝他奔来的脚步声,他身子一软,栽倒不省人事。
他做了一个极长的梦,又梦见许多未曾发生过的情景——
他和袁岫陪同魏濯离开秣城,途径润州时,他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劝说一行人莫要停留,错过了那场暗河集会。一路上经魏濯传授指点,他武功大进,重创了心怀叵测的严画疏,顺利抵达庐山总舵,被擢选入总堂道部。在山上居住了几日,却赶上李舟吾潜上山来,他终究又卷入嵇云齐与魏濯的内斗,厮杀中为救李舟吾,他亲手将魏濯刺死,背负重伤的李舟吾闯下山来,山脚下七百名道部剑客结成“千帆合流”剑阵,剑光如海面上的日光,粼粼闪动,将他围困……
他在剑刃贯穿身躯时惊醒跃起,赫然发觉自己正在一艘船上,江水湍急,残阳如血。
孙佑等血螯门汉子欢喜拍掌,簇拥过来,纷纷道:“沈少侠醒了!”周樘笑道:“我早说舱里憋闷,该把沈少侠抬到船板上来透透气,可不是叫我说对了!”
沈越听得惶惑,一时辨不清自己是从梦中醒来,还是进入了梦中,心说:“我不是在黄山么……难道我从未去过黄山,只是做梦?”冷不丁又想起段妄所述在船上习得“破水登云”的经历,迷糊中问了句:“这船上的船夫可信得过么……”
周樘道:“沈少侠放心,都是自家兄弟。”少顷,在船尾掌舵的赵宝刀与“万木宗”的万天垒听到动静走来,沈越乍与他俩重逢,心头涌起一股亲切,脱口道:“赵老哥,你还带着‘霜芦刀’,万兄,你的伤势可好了?”
众人却都关切反问沈越伤势,沈越略一运功,却觉全然无碍,众人放下心来,周樘道:“五天前,沈少侠在黄山松风镇上突然口喷鲜血,昏厥过去——”
沈越一凛:“我昏睡了五天?”又想:“原来我喷出的是一口血。”
周樘点点头,继续讲下去:沈越莫名晕倒,众人震惊不解,未及多想,李舟吾竟也忽然呕血倒地,段妄等人为李舟吾、沈越疗伤,却也不见两人醒转,众人短促商议,都觉天笈军与佘象所率剑客大战在即,该当远避此间,寻个僻静处再救治两人。
沈越大惊,只觉周樘口中的李舟吾,与梦中自己背负的重伤的李舟吾一霎重叠,脊背上起了一层冷汗,心念电转:“李大侠怎会突然受伤,莫非……莫非与我有关?”
又听周樘道:“当时那个姓卓的小子发疯一般,认定是自己先前重伤了李大侠,自责不已,段前辈却推测,李大侠紧随沈少侠之后晕厥,其伤势极可能也是因沈少侠而来,故而他说……”讲到这里,他语声一顿,似觉段妄的想法很是古怪。
沈越追问:“段前辈怎么说?”
周樘道:“他说倘若沈少侠与李大侠继续同在一处,挨得近了,兴许会不断加重李大侠的伤势,这才致使李大侠未能醒转……恰逢赵兄万兄也赶到镇上,段前辈便让大伙儿分开,由他护送李大侠走陆路,托付我们照顾沈少侠走水路,等到了括州,二位伤势好转,再行会合。”
沈越听后沉默,只觉李舟吾伤势怕是确与自己相关,但兴许与段妄的推测相反,自己还是应在李大侠近旁,才更有助于其伤势痊愈,他寻思一阵,心头总不安宁,又问:“五天过去,佘象与天笈军的大战定也打完了,却不知是哪方赢了?”
周樘等人闻言啧啧叹惋,都道:“没有什么大战。”
沈越诧异道:“怎么没有?”
周樘道:“我们也是昨夜靠岸时才听说。”原来五天前佘象诚意邀左迟入歙州,两方约定结盟,共击以周铸柳奕为首、不奉嵇云齐号令的叛众。
这一下大出沈越意外,他皱眉道:“不是嵇云齐要对朝廷发难吗?周、柳二人奉行魏濯的主张,不是反而愿与朝廷相安么?”
周樘嘿嘿一笑:“道理上确是如此。但形势上,却恰恰相反。”
沈越恍然沉默,周铸、柳奕统辖两个分堂,掌控了鲸舟剑派大半的剑舻,势力上确是要胜过嵇云齐这边,对于朝廷与嵇云齐而言,确也是先合力剿灭周、柳一方,对他们更为有利。他又想到此前在润州剑舻,魏濯遇刺的前一刻,佘象也曾点明鲸舟剑派一旦内战,朝廷必会助弱而不助强。
“啐!”孙佑、赵宝刀等人都骂道,“朝廷无耻无义,人家一心想灭了他们,他们还眼巴巴地与人家结盟。”
万天垒笑道:“他们彼此忌恨入骨,却仍旧能结盟,倒也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