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佘象时,卓红还不满三岁。
那年佘象升任永州分堂律部副主事,他离开秣城剑舻,千里迢迢来到永州郊野,却见路旁歪倒着一驾马车,血流满地,几具尸身双目圆瞪,显见死得惊猝。
佘象靠近几步,发现死者中还有个极幼小的婴孩,双目紧闭,胸口衣衫破裂,露出一个淤青掌印。他翻查马车车厢,从一封书信中得知这些死者是姓卓的一家人,正要去永州城内访亲,他用信纸擦了擦手,便要离去,忽然听见细微响动,回望去,那婴孩竟睁开了眼,先前却只是闭过气去。
斜晖淡淡,四野无人,佘象缓步走过去,那婴孩不哭不叫,一双黑溜溜的眼珠转来转去,手脚胡乱比划着。
佘象一生极少动恻隐之心,曾有许多人向他呼救求饶,他都置之不理。兴许是因这婴孩并不呼救,甚至全然不瞧他一眼,他反而生出相救的念头。他看着婴孩躺在血泊中,周身都被鲜血浸湿,红红的宛若一枚果子,那婴孩反复比划着同样的几个动作,他看了一会儿,心头微震,又去查探尸身伤口,明白过来:
杀这一家人的,是“桃花剑岭”一派的漏鱼,这婴孩记住了凶手的剑招,学着比划了出来。
佘象一时有些难以置信,但觉这婴孩手舞足蹈中,似已得剑招神髓,乍看稚嫩,却又透出一抹庄严气象。他心想:“世上竟有这般天赋。”伸手按在婴孩胸前,一霎只想吐劲将其震死,终究却运功治好了婴孩的掌伤。
他抱起婴孩,鲜血从婴孩衣衫上淋漓滴落,斜阳染红了远处的城墙,他若有所感,为婴孩取名卓红。
随后,佘象将卓红交与城中一个旧相识,那人是个戏班的班主,多年来领着戏班徘徊在金陵、秣城一带,却在不久前也来到永州,租了个宅院住下。佘象让他继续挑选身手矫健、心思灵巧的学徒,明面上教他们唱戏的身段架势,暗中传授“鸣石剑派”武学。
卓红在戏班里长大,没少挨欺负。他对一些常事常理总不信服,反复询问师哥们,譬如“大家何不一直躺着”、“银子和石头有什么不同”、“为何我要听你们的话”,师哥们觉得他古怪,高兴了便哄他逗他,有时也将他弄哭了取乐,每次都是嵇师哥护着他。
嵇师哥比卓红大了九岁,只有姓没有名,又因他每天起得最早,别的师哥都叫他“打鸣儿的”,他常说到二十岁时,便要为自己取出一个天下最响亮的名字来,谁也不能替他取名。
平日里他不只护着卓红,也护着其他小孩儿;任哪两个师哥起了争执,他也总要去劝解说和,师哥们都不拿他当回事儿,他却仍乐此不疲。卓红问:“嵇师哥为何这样固执?”师哥们说:“他打小就迂,见到别人吵架,便去哀求人家和好,人家不听,他就自己哭起来,这两年还算哭得少了。”
卓红又去问嵇师哥。嵇师哥说:“我不固执,我只是……”说着顿住,似乎自己也不明白自己,良久才勉强道:“我只是不愿改变自己的想法。”
到了卓红七岁那年,班主将一群年轻学徒叫进屋里,卓红隔窗偷看,见屋里摆着一面屏风,屏风后坐了一人;屏风前的地上,却放置了一大块青黑色的石头,和一柄铁剑。
“你们都已学了几年拳剑和吐纳的法门,”他听见班主说,“这便轮流用剑刺这石头,须使全力,谁刺出的声响大,我便先教谁更厉害的功夫……阿红,你偷瞧什么!”
卓红被班主拎进屋里,也不惊惧,眼睛闪亮地瞧着那剑,往常戏班唱戏时,也会用到兵刃,却都是些涂了漆的木片,今日是他第一次见到真剑,不自禁地走近拾起那剑,在手里晃了晃,寒光流淌,只觉像握着一截冰棱。
班主瞧得好笑,道:“你小子倒胆大,便让你先刺一记。”
卓红点点头,蓄足了劲,一剑刺在石上,却如中软革,几无声息。学徒们都哄笑起来,班主也笑,他在半年前才开始教卓红练武,本也不指望他能刺出响来。
屏风后那人听见这声,却忽而放下茶盏,坐直了身子。
随后,一个个学徒渐次出剑,均将石头刺出响亮的嗡鸣;本来以剑尖刺石,要刺得很响也不容易,但屋里这石头实为“鸣石剑派”的宝物,名曰“钟石”,石内生有空隙,宛若石钟,只要练过少许内功,便能刺出钟鸣。待学徒们刺完,班主点出四个刺得最响的学徒留下,其中也有嵇师哥。
屏风后那人忽道:“卓红也留下。”其余学徒以为卓红本事最低、要被留下训斥,幸灾乐祸地拍拍他脑袋,出屋而去。
“今日传你们一路‘洪钟剑’。”屏风后那人说完便继续饮茶。班主朝着屏风一揖,讲述起剑法,没讲几句,忽有个学徒颤声道:“我、我不想学,我三年没回家了,我要回家!”
班主道:“你为何不想学?”
那学徒犹豫一会儿,才道:“我听说,学了武功,就成了、成了什么鱼,要被鲸——”
班主看了一眼屏风后,道:“你既不学,就回家去吧。”
那学徒一愣,欢喜奔出门去。
当夜,嵇师哥找到卓红,对他说:“其实白天的比试,是你得了头名。我若使出全力,刺中石头时也没有声响。”
卓红问:“那你为何不出全力?”
嵇师哥道:“我怕比过了师哥们,惹得他们生气与我争吵。我瞧得出你那一剑是将剑劲尽数透入了石头深处,含而不放,片刻后才蔓延到整块石头,那时正赶上许师哥第二个出剑,他的剑鸣里混入了你那一刺的声响,才会那么响亮。”
卓红挠头道:“许师哥刺得最响,可他却说不想学。”
嵇师哥道:“我已经悄悄托人去打听这事。”
往后数日,卓红因年纪幼小、却又得传新剑术,招来不少师哥嫉妒刁难,卓红懵懵懂懂,不知该如何应对,都是嵇师哥帮他说和打发;有个师哥好奇问道:“打鸣儿的,虽说你爱管闲事,谁都护着,可似乎更爱护着阿红一些?”
嵇师哥道:“我是觉得,他和我很像。”
那人听得诧异,嗤笑道:“阿红模样可俊俏,你一张干干巴巴的瘦脸,你俩哪里像了?”
嵇师哥道:“不是模样,是别的像。”
又过数日,卓红干完戏班的杂活,见嵇师哥神色有些慌乱,便凑近询问,嵇师哥说:“我打听清了,许师哥没有回家,他死在半路上了。”
卓红讶道:“他怎么会死?”
“阿红,”嵇师哥反问道,“你有没有察觉,这几年里,每年都有几个师哥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