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彻底驱散了晨雾,将金色的暖意慷慨地洒向黑水岭。积雪开始消融,滴滴答答的水声从枝头落下,在林间空地上汇成涓涓细流。空气变得清冽而,带着泥土和腐殖质苏醒的气息。
陆长年拄着那根刻有“痛”之印记的芦苇拐杖,行走在林木相对稀疏的阳坡。他的步伐极其缓慢,每一步都伴随着左腿伤处传来的、己被部分“封装”和“疏离”的钝痛。饥饿感如同缓慢燃烧的火焰,灼烧着他的胃壁,提醒着他生存资源的匮乏。
但他没有慌乱。科塔尔的虚无之弦将饥饿感也纳入那广袤的、无意义的背景噪音之中,削弱了它带来的焦躁。司汤达的共鸣则从林间光影的变幻、雪融溪流的潺潺声中,汲取着一种宁静而富有生机的美感,微妙地对抗着身体的虚弱。
他的首要任务是找到食物和更安全的庇护所。芦苇荡只能提供暂时的隐蔽,无法长期停留,也无法抵御夜晚的严寒。
他调动起弗雷格利的镜像之弦,不再用于扫描致命的威胁,而是如同最细致的筛子,过滤着周围环境中一切可能利用的信息。
他的目光扫过一片向阳的岩石,那里生长着一些灰绿色的、如同鹿角般的地衣。他记得守林老人曾含糊地提过,某些地衣在紧急情况下可以充饥,但需要仔细辨认和处理。他小心翼翼地用异己手抠下一小块,放入口中。一股强烈的土腥和涩味弥漫开来,但他强忍着咀嚼,感受着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纤维质的填充感。科塔尔的力量帮助他无视了味道的恶劣,只关注其作为“燃料”的基本功能。
他又发现了几棵野山楂树,枝头还零星挂着一些经过一冬风干、变得皱缩深红的果子。他摘下一把,酸涩的口感让他面部肌肉微微抽搐,但其中蕴含的、微弱的糖分和维生素,却是此刻的珍宝。他将果核小心地吐在掌心,异己手无意识地将它们着,仿佛在读取这些植物生命循环中蕴含的信息。
水源相对容易解决。他找到一处从岩缝中渗出的、看起来较为清澈的山泉,伏下身,用手捧起,小口啜饮。冰凉的泉水滑过喉咙,暂时缓解了干渴,也让他精神为之一振。
解决了最基本的生存需求后,他开始寻找过夜的地方。他需要避开可能残留的追兵踪迹,也需要一个相对干燥、能够生火(如果可能的话)并能提供一定防护的位置。
他的运气不错。在穿过一片茂密的冷杉林后,他发现了一个被巨大落石和盘根错节的树根半掩着的浅洞。洞口狭窄,仅容一人匍匐进入,内部空间不大,但足够他容身,而且位置隐蔽,背风向阳。
他花费了不少力气,才清理掉洞口的一些枯枝败叶,确保进入时不会留下太明显的痕迹。然后,他匍匐着爬了进去。洞内有些潮湿,散发着苔藓和野兽(似乎是某种小型啮齿动物)留下的淡淡腥膻味,但至少摆脱了首接暴露在野外的危险。
他靠在冰冷的石壁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但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他拿出那根刻满痕迹的芦苇杆和硬盘,放在身前。
现在,他有了一点宝贵的时间和相对安全的空间。他需要做出选择:是继续探索自身的“弦音”,还是冒险再次接触“先知之核”?
体内的五根弦似乎感知到了他的犹豫,发出微弱而杂乱的震颤。科塔尔倾向于虚无的沉寂,司汤达渴望新的感知刺激,弗雷格利警告着未知的风险,异己手躁动着想要行动,卡普格拉则让他对两者都保持着疏离的审视。
他闭上眼睛,尝试进入那种内省的、“铭刻”时的状态。他没有拿起石片,而是在脑海中,用意念去“勾勒”那五根弦。
他“看”到科塔尔之弦如同一根垂首的、无限延伸的冰冷黑线,是所有振动的基准。
司汤达之弦则是一条不断起伏、变幻着色彩的波浪线,敏感而多变。
弗雷格利之弦像是由无数锐利碎片组成的棱镜,不断折射着内外信息。
异己手之弦则是一根粗壮、不稳定跳动的暗红色光带,充满了原始的力量。
卡普格拉之弦最为奇特,它并非实体,更像是一层弥漫的、不断改变着其他弦之间距离和连接状态的“雾”。
他尝试着,在脑海中,将科塔尔的冰冷与司汤达感知到的、洞外一缕阳光的暖意相结合。起初,两者格格不入,冰冷试图冻结暖意,暖意则试图融化冰冷。但他没有放弃,只是耐心地“观察”着这种冲突,如同观察两种不同颜色的水流交汇。
渐渐地,在他的意念引导下,那冰冷的黑线与温暖的波浪线开始并非融合,而是形成了一种奇特的“缠绕”状态。冰冷依旧冰冷,温暖依旧温暖,但它们彼此交织,构成了一种更加复杂、更具张力的“形式”。一种……带着温度的距离感,或者说,蕴含着冷静的悲悯?
他感觉到,自己的精神状态随之发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对自身处境的绝望感似乎淡化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客观的、带着一丝暖意的接纳。就连左腿的疼痛,在这种状态下,似乎也变得更容易忍受。
这并非治愈,而是内在的调音。
他心中一动。或许,这才是“弦音”修炼的真正核心?不是追求强大的外在干涉力,而是首先完成内在的协调与整合?当内在的弦音趋于和谐(哪怕是动态的、充满张力的和谐),他对外界的理解和影响能力,是否会自然提升?
他暂时放下了接触硬盘的念头。他意识到,在自身状态如此不稳定、对“弦音”理解如此粗浅的情况下,再次贸然接触那个蕴含巨大秘密和风险的“先知之核”,无异于玩火自焚。
他决定,将接下来宝贵的时间,全部用于这种内在的“调音”练习。
他不再刻意追求某种效果,只是像一个初学者熟悉乐器一样,耐心地、反复地去“感受”每一根弦的特质,尝试它们之间各种可能的组合与互动。
他用科塔尔的虚无去平衡司汤达的过度共鸣。
用弗雷格利的镜像去梳理异己手的混沌冲动。
用卡普格拉的疏离去调节自身与各种感觉(疼痛、饥饿、寒冷)之间的连接强度。
这个过程缓慢而艰难,充满了失败和混乱。有时几种弦的力量会失控地纠缠在一起,引发精神上的短暂刺痛和晕眩。但他没有气馁。每一次微小的成功,每一次对某种新的“和弦”的短暂捕捉,都让他对自身的理解加深一分,对那种混沌本质的掌控感(或者说“共处感”)增强一分。
洞外的光线逐渐西斜,林间的阴影拉长。洞内变得昏暗起来。
陆长年停止了练习,感到一种精神上的充实,尽管身体依旧疲惫不堪。他摸索着,将刻痕芦苇和硬盘重新贴身收好。
他蜷缩在洞穴的角落里,听着洞外风声渐起,感受着黑夜的降临。
这一次,黑暗带来的不再是纯粹的恐惧和绝望。在那片熟悉的混沌与黑暗中,他仿佛能听到自己体内,那五根弦在经历了白日的“调音”后,发出的、虽然微弱却更加清晰的低语。
它们不再只是疾病的嘶吼,它们开始尝试……交谈。
而他,是唯一的听众,也是唯一的演奏者。
他的乐章,在这寂静的山林洞穴中,正以最缓慢、最基础的方式,谱写着一个无人知晓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