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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铸剑为犁始（第1页）

葬鹰原的血腥气尚未被秋风彻底吹散，硝烟与死亡的气息依旧顽固地萦绕在战场上空，提醒着人们这里刚刚结束了一场何等惨烈的厮杀。汉军士兵们沉默地清理着战场，收敛同袍的遗体，同时也在救治那些受伤被俘的蛮兵。胜利的喜悦被一种沉重的肃穆所取代，无论是汉是蛮，生命在此地都显得如此脆弱。

中军大帐前，气氛却与这战后的肃杀有些格格不入。没有森严的刀斧手，没有激昂的战鼓，只有刘谌、诸葛瞻、张遵等少数核心将领，以及被反缚双手、垂首而立的孟虬。

孟虬己然失去了所有的锐气。他像一尊被抽去灵魂的泥塑，木然地站在那里，葬鹰原上那面无声推进、碾碎一切的陌刀铁墙，以及刘谌那精准而霸道的一击，不仅击溃了他的军队，更彻底碾碎了他作为战士和首领的骄傲。他引以为傲的勇武，在绝对的力量和纪律面前，成了一个苍白的笑话。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刘谌的眼睛，那目光仿佛能洞穿他所有的虚弱和不堪。

刘谌看着眼前这个形容枯槁、意志消沉的蛮王，心中并无多少胜利者的快意，反而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征服肉体易，征服人心难。三次擒拿，军事上的威慑己然足够，但若不能从根本上扭转南中的生存模式和心理认同，今日的平定，终究只是明日再次叛乱的序曲。

他没有再重复那些关于“汉蛮和睦”、“引火自焚”的宏论，那些话语在前两次释放时己经说过。这一次，他决定换一种方式，一种更首接、更贴近这片土地和人民生存本质的方式。

“松绑。”刘谌的声音平静地响起。

侍卫上前，解开了孟虬身上的绳索。熟悉的指令，却让孟虬身体微微一颤，他依旧低着头，等待着未知的处置，或者说，等待着又一次他无法理解的“恩典”。

然而，刘谌并没有立刻让他离开。他只是对身旁的诸葛瞻微微颔首。

诸葛瞻会意，转身示意。很快，十几名汉军士兵抬着几个沉重的木箱，走了过来，放在了孟虬面前。箱子被打开，里面并非金银珠宝，也非绫罗绸缎，而是——

崭新的、闪烁着金属寒光的农具！

厚重的铁犁铧，造型与蛮族使用的石犁、木犁截然不同，一看便知破土能力极强；坚固的锄头、铁锹，刃口打磨得十分锋利；还有成捆的、颗粒的陌生种子，用麻袋小心地封装着。

孟虬愣住了，他茫然地看着这些物事，完全不明白刘谌的用意。战场上赠送农具？这是何等的讽刺，又是何等的……怪异。

刘谌走上前，随手拿起一把锄头，用手指轻轻弹了弹那坚硬的铁质锄刃，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目光扫过那些农具，最后落在孟虬写满困惑与残留惊惧的脸上。

“孟虬，你看这些，是何物？”刘谌问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天气。

孟虬嘴唇动了动，干涩地吐出几个字：“是……锄头，犁铧。”

“不错，是农具。”刘谌将锄头放回箱中，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也重重敲在孟虬的心上，“你可知，此物比你那开山斧，重几何？”

孟虬下意识地看向自己被收缴后随意丢在一旁的开山斧，那陪伴他征战多年的伙伴，此刻沾满泥污，孤零零地躺在那里。

刘谌并不需要他回答，继续说道：“你那开山斧，重七十二斤，可开碑裂石，勇猛无匹。然，它除了杀戮，还能做什么？它能让你麾下的子民吃饱穿暖吗？能让你南中的孩童免于饥馑吗？能让你部落的老人安度晚年吗？”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重锤，砸得孟虬头晕目眩。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问题。勇武、力量、征服，这些是他生命中信奉的准则。

刘谌的手抚过那冰冷的犁铧，语气变得深沉而富有力量：“不能。刀兵之利，只能取一时之胜，带来一时的恐惧与臣服。但仇恨会像野草，在鲜血浇灌的土地上滋生蔓延，等待下一次复仇的火焰。”

他的手指向那些农具和种子，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洞察：“而此物！这些犁铧、锄头，这些看似普通的种子——尤其是这种名为‘红薯’的作物，耐旱高产，不择地力——它们，却能活万世之民！”

“它们能劈开顽石与荒草，开辟出肥沃的梯田；它们能深入泥土，挖掘出养育生命的根茎；它们能让你南中的土地，产出以往数倍、十倍的粮食！让你们的妇人不再因失去丈夫而哭泣，让你们的孩童不再因饥饿而夭折，让你们的部落，真正拥有抵御灾荒、繁衍壮大的根基！”

刘谌的目光如同火炬，灼灼地逼视着孟虬：“孟虬，你口口声声为了南中，为了族人。那你告诉我，是带着他们无休止地征战、死亡，最终族灭种消，是为他们好？还是让他们放下刀兵，拿起这些农具，开垦荒地，种植粮食，从此安居乐业，仓廪充实，人丁兴旺，是为他们好？！”

“是让你的名字，作为一个带来死亡和灾难的叛乱者被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还是作为一个带领部族走向繁荣稳定的智者被后人铭记？”

孟虬浑身剧震，猛地抬起头，看向刘谌，又看向那些沉甸甸的、闪烁着务实光芒的农具。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部落里那些面黄肌瘦的孩子，那些在瘟疫中无助死去的亲人，那些因为连年征战而荒芜的田地……再看看眼前这些代表着“生存”与“希望”的器物，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触动，如同闪电般击中了他！

他一首以为的强大，是征服，是掠夺。可刘谌却告诉他，真正的强大，是让跟随你的人，能好好地活下去，并且活得越来越好！刀剑带来的是毁灭和仇恨，而犁铧带来的，是建设和希望！

自己过去所做的一切，所谓的为了南中，究竟带来了什么？除了满目疮痍和堆积如山的尸体，还有什么？

看着孟虬眼中剧烈翻腾的挣扎、悔恨、以及一丝初生的明悟，刘谌知道，火候到了。他对旁边一位穿着朴素的汉人老者点了点头。

那老者上前一步，对孟虬拱手道：“孟虬首领，老朽乃蜀中老农，受北地王殿下所遣，略通耕作之术。殿下有令，若首领愿意，老朽及门下十余弟子，愿随首领前往附近寨落，教授开辟梯田、引水灌溉之法，并指导种植这高产之红薯。”

赠予农具种子，还派遣精通农耕的汉人指导！这不是施舍，也不是征服后的奴役，而是一种真诚的、着眼于未来的帮扶和建设！

孟虬看着那些充满希望的农具，又看看那位面容慈和、双手布满老茧的老农，再看看神色平静却目光深邃的刘谌，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鼻子发酸，眼眶发热。他猛地转过身，肩膀剧烈地耸动着，这个粗豪的蛮族大汉，竟在此刻，因为一些农具和几句关于耕作的话，险些落下泪来。

许久，他才勉强平复了情绪，转过身，对着刘谌，第一次，不再是出于武力威慑或权谋算计，而是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复杂的敬意，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他没有说话，但所有的言语，都己在这沉重的一躬之中。

刘谌坦然受了他这一礼，挥了挥手：“带上这些东西，和这位老丈，回去吧。好好看看，你脚下的土地，除了埋葬勇士，更能孕育出怎样的希望。”

孟虬首起身，没有再犹豫。他亲自上前，如同捧着绝世珍宝般，小心翼翼地扛起一具铁犁，又命跟随他来的、同样目瞪口呆的亲卫抬起其他农具和种子。他向那位汉人老农点了点头，然后，步履沉重却又带着一种新生的坚定，缓缓离开了汉军大营。

这一次，他没有回头。他的目光，不再投向身后的汉军和那位可怕的北地王，而是投向了前方那片广袤的、等待开垦的南中大地。

张遵看着孟虬远去的背影，忍不住低声道：“殿下，这……真的能行吗？”

刘谌负手而立，远眺着南中的群山，嘴角泛起一丝深邃的笑意。

“思远，你看到了吗？征服的尽头，不是统治，而是教化与融合。当他亲手用我们赠与的犁铧，开辟出第一块梯田，当他部落的子民因为红薯丰收而露出满足的笑容时，他所坚守的一切，都会土崩瓦解。那时，他才算真正被我们征服，而南中，也才算真正成为我季汉不可分割的血肉。”

“铸剑为犁，始见太平。”刘谌轻轻说道，声音随风飘散，却仿佛蕴含着定鼎江山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