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再也忍不住,猛地一拍桌子,指着唐守礼的鼻子骂道:“你给我住口。你还有脸提秀才,当初你爹娘也送你去了县学,你用心学了没有?!留给你的三十亩上好的水田,够你活几辈子了,全让你这败家子填了赌窟窿,一文钱都没剩下。
如今倒好,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你不想着帮衬一把,倒有脸来打秋风?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再次打断了她的话,爷爷连忙上前给她拍背顺气,看向唐守礼的眼神,充满了痛心和彻底的失望。
唐守礼被当众揭了老底,尤其在琴娘面前,脸上顿时挂不住了,一阵红一阵白地梗着脖子反驳:“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老提它干嘛。我现在不是改了吗?我就想借点米……”
奶奶咳得眼泪都出来了,喘着粗气,恨铁不成钢地说:“你但凡有点骨气,就该踏踏实实找个营生,你倒好,整天游手好闲,东游西荡,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整个唐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你爹娘在天之灵要是知道,棺材板都压不住!”
琴娘在一旁冷眼旁观,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眼神里的鄙夷和厌弃更浓了。
唐守礼被奶奶骂得哑口无言,又被琴娘眼神刺得浑身不自在。他意识到,在这里,他不仅借不到米,连最后一点脸皮都被撕得干干净净。
一股邪火和怨气直冲脑门。他猛地一甩袖子,指着溪娘,声音尖利地嚷道:“好,好!秀才娘子了不起,一升米都舍不得。行,算你们狠,小气忒小气,秀才家也这么抠门,活该考不上!”
他恶毒地将矛头指向了刚刚落榜的二哥,仿佛这样能让他扳回一城,发泄心中的怨愤。
“你混账!”爷爷气得浑身发抖,抄起手边的笤帚就要打过去。
唐守礼见势不妙,顾不上什么体面,转身狼狈地窜出了门,那件破旧的长衫下摆,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差点摔个狗啃泥,引来大娘毫不掩饰的嗤笑。
唐守礼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那令人作呕的口哨声再次响起,只是这次显得格外气急败坏和虚张声势。
屋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空气中还残留着唐守礼带来的无赖气息和那句恶毒的“活该考不上”。
奶奶气得直抹眼泪,爷爷握着笤帚的手还在颤抖,颓然地坐回椅子上。溪娘扶着桌沿,脸色苍白得吓人,腹部传来一阵不适的紧绷感。
唐照环的心像是被浸在了冰水里,又冷又沉。爹爹落榜的打击还未消化,三叔这无耻的闹剧和那句恶毒的诅咒,如同在伤口上又狠狠撒了一把盐。
阎王许诺的太平盛世,地主之家,亲戚齐心奔小康,此刻听起来像个天大的讽刺笑话。
琴娘看着这一地鸡毛,也失去了再待下去的兴趣。她站起身,脸上最后一点敷衍的温和也消失了:“叔公叔婆,溪嫂嫂,我先回去了。方才说的话,你们多想想吧。”
她让唐父重振旗鼓再考的话,此刻听起来,显得那么的遥远和不切实际。
溪娘强打起精神,轻轻推了推唐照环的胳膊:“环儿,醒醒神,琴姨母要走了,我们得去送送。”
唐照环像个提线木偶般被娘亲拉起来,脚步虚浮地跟着众人,把琴娘送到前院停着的小轿旁。
琴娘临上轿前,又对着溪娘和爷爷奶奶说了几句场面话,脸上也难掩失落之色。
唐照环连琴娘的轿子走了都不知道。她惊恐地想,爷爷年纪大了,万一身体扛不住,不能再管田庄,主家给的份额会不会减少?爹爹那时候也年过三十了,科举无望,心气会不会磨平?只能在县学里挂个名,当个清贫的教书先生,拿着微薄的束脩。
那他还会继续考吗?弟弟将来怎么办?只靠县学那点基础和爹爹闲暇时的随意指点,岂不是一辈子当个平头布衣的命?!
这个可怕的连锁推演,让她不寒而栗。
送完琴姐,一家人沉默地回到堂屋,无言地对坐。唐照环觉得大娘铁青的脸色更黑了几分。
县里另一家富户,以为爹爹这次能中举,已经事先接触过大娘,在相看虚岁十四的琼姐了,如今爹爹落榜的消息传开,这门原本可能攀上的亲事怕是要悬了。怪不得大娘此刻的不悦和怨气,简直要化为实质。
眼见众人都没有说话和吃饭的兴致,奶奶干脆让散了,回屋早点安歇。
溪娘挺着肚子,疲惫地靠在床边,眼神空洞地望着油灯如豆的火苗,也没心思再管女儿。唐照环默默地爬上自己的小床,没有脱衣,只是掀起那床半旧的,带着皂角清香的薄棉被,一股脑儿地蒙住了头脸,将自己与这个冰冷而残酷的现实世界暂时隔绝开来。
被窝里一片黑暗,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巨大的失望,对未来的恐慌以及身体积累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
阎王你个大骗子。
她在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句,眼泪无声地浸湿了被角。然而,身体的疲惫终究战胜了精神的煎熬,没一会儿,沉重的眼皮再也支撑不住,蜷缩在被子下沉沉睡去。
三月的天,亮得一日早过一日。
唐照环睫毛颤了颤,睁开眼。屋内尚有些昏暗,窗外的天色已蒙蒙亮。
她下意识伸手往身边探去,触手一片空凉。溪娘素来起得早,此刻床边已空空如也。
心里再怎么难受,该干得活也得干。
她一个骨碌爬起来,快速抓起枕边放着,缀满补丁的粗布衣裳套上,趿拉上娘亲亲手纳的千层底布鞋,踢踢踏踏出了房门。
厨房门边放着半人高的竹筒,沉甸甸的,里面是拌好的谷糠麸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