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小产之后,蓉贵妃便失了往日的鲜活。绝色的容颜总笼着一层薄薄的哀愁,平添几分清冷疏离,愈发显得楚楚可怜。
小月子里,雍和帝便隔三差五前来探望,携着赏赐,陪她用膳,温言软语地哄着。出月后,恩宠更甚,竟一连七八日被翻了牌子。
这日午后,雍和帝膳后信步往御花园散心。往常这时辰,若无要事,他鲜少踏足后宫,略作小憩便该回御书房批阅奏章了。
刚入园子,便瞥见蓉贵妃的贴身大宫女燕儿,抱着一捧刚采的花匆匆离去。雍和帝心念微动,悄然跟上,步入霁阳宫时,抬手止住欲通报的宫人,无声地走了进去。
只见容贵妃散着青丝,未施粉黛,身着素白罗衣,抱着一束颜色各异的鲜花轻嗅。唇边漾开一丝久违的、恬静满足的笑意。
他有多久没见过她这般舒心展颜了?雍和帝不觉停下脚步,屏住呼吸,唯恐惊扰了这如画的一幕。
“娘娘瞧着开怀了许多。”雍和帝尚不忍打破这静谧,不解风情的燕儿却已笑着开了口。
“想起了幼时那些欢乐时候。”蓉贵妃的声音温软,一如她此刻的模样。
“娘娘幼时?”燕儿好奇问。
“年幼时,我身子骨弱,便在京外的庄子里养着。”蓉贵妃清幽的目光变得柔和,沉浸在回忆里,连“本宫”的自称也忘了,“那时啊,奶娘会抱着我去田间转悠,大黄狗也跟着,一会儿在前面奔跑着开路,一会儿又在我身边守着。若是有小孩欺负我,大黄就会龇牙吓唬他们。我喜欢花,奶娘每次出去都会给带一两枝山里的野花。大黄瞧见了,竟也有样学样,可惜它没手,只能用嘴叼,每次衔回来的花,花瓣都给咬得稀烂”
说着,她自个儿先轻笑起来,眼中却慢慢氤氲起一层水光。
“后来呢?”燕儿不禁被她的描述带入画面,也笑起来,追问道。
“后来?”蓉贵妃眼里的晶莹骤然滴落,在阳光下画出一道流光。她抬起修长秀美的手指,拭过眼角,低声道:“后来,奶娘病逝了。”
她垂眸,耳边仿佛又炸响那恶毒的诅咒,“林瑚,你就是个扫把星。沾上你的人都没好下场,睁大眼睛看清楚,你奶娘是怎么死的。给我打!”然后,粘稠的、暗红的血水,一点点漫过冰冷的地面,浸湿了她的鞋尖。
“再后来大黄也死了。”
那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残忍的快意,“林瑚,大黄的肉,好吃吗?好吃就多吃些,听说狗肉大补呢。”
“年纪渐长,便不能随意出门了。听着庄子外少年们嬉戏追逐的欢笑声,心里实在羡慕。有一回,忍不住偷偷爬上树梢张望,却被三姐逮个正着”她顿了顿,“她好好教导了我一番,说我没个大家闺秀的样子。”
是啊,好一番教导!低垂的眸光无意识地扫过自己纤细的指尖,“林瑚,爹娘说了,你这张脸留着还有用,身上也不能留疤。所以三姐给你找了个好法子,保管让你这辈子都忘不了。你说,三姐待你好不好?”那根平常用来绣花的细针,就那么硬生生地、一点一点地从她指甲缝里扎了进去。真的好疼啊!
“那时我便想啊,”她语气里带着一丝向往的怅惘,“若有一天,我也能自由自在在山林间穿梭,能骑着马感受风的速度,该有多好。”随即,这畅想又化为一声轻叹,“是我异想天开了。好在上天待我不薄,让我遇见了陛下,遇见了一个宠我爱我之人,我已很是知足了。”
廊柱后的雍和帝,看着那如此轻易满足、全心全意依赖着自己的女子,不自觉泛起宠溺的笑意,忍不住想满足她一切愿望。
听着那细微的脚步声终于远去,蓉贵妃唇角的笑意更深,终是抬起了眼。那双美眸深处,此刻寒光凛冽。
都说皇帝爱她至极?呵,坐拥三宫六院的帝王,何来真情?不过是贪她年轻貌美,性子又软绵温顺罢了。没有皇后的板正,没有林贵妃的傲然,没有淑妃的娇作,亦没有德妃的清高。她,不过是一株依附于他,仰仗他鼻息才能存活的菟丝花,能让他时时感受到自己依旧龙精虎猛、掌控着生杀予夺的无上权柄。
这些,她从入宫那日便知。故而在初次承欢后,她便向雍和帝坦言自己与荣国公府过往,再未主动联系过林家,林家交代之事也一五一十告知,全然将自己的命运交付。
八月的京城似乎格外热闹。下了衙的官员们,或三五成群,或呼朋引伴,流连于青楼雅舍赏歌观舞,一派风流;或结伴游于湖畔,对酒当歌,潇洒不羁;或相邀品茗赏花,吟诗作对,尽显清雅。
清影居天字号雅间内。牛青山的目光,牢牢钉在舞姬那曼妙扭动的腰肢上,久久无法挪开。
邀他前来的荣国公世子林执,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果然是乡野村夫,没见过世面。面上却迅速堆起笑容,凑近笑道:“伯爷喜欢?”说着,下巴朝那舞姬的方向微微一抬。
牛青山这才猛地回神,有些窘迫地挠了挠头,嘿嘿一笑,“让世子爷见笑了,乡野粗人,没见过这等阵仗。”
“伯爷若是中意,本世子将她赠予你如何?”林执高声道。
“使不得,使不得!无功不受禄。”牛青山连连摆手,慌忙说:“再说,这清影居的姑娘,听说都是清倌人”
“诶”林执拖长了音调打断他,“伯爷此言差矣。当年西征,您随定国公抚平西辽,立下赫赫战功。如今执掌西山大营,拱卫京畿重地,更是劳苦功高。怎能说无功?更何况”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此番秋猎的守卫重任,还要多多仰仗伯爷您呢。”
牛青山自西征凯旋入京,便被雍和帝留在西山大营,掌京畿防务。他根基尚浅,关系单纯,正是皇帝眼中易于掌控的新贵。
见见他眼神闪烁,已有松动之意,林执趁热打铁,故意沉下脸,“怎么?伯爷这是看不起本世子?”
“不敢不敢!世子爷言重了。只是”牛青山仍有顾虑。
知晓他的顾虑,林执轻描淡写道:“这些个女子,在那些酸腐文人眼里,或许高不可攀。不过嘛”他话锋一转,带着施舍的意味,“美人配英雄,天经地义。想来这些姑娘,能得伯爷青眼,也是心甘情愿的。”
牛青山低头端起酒杯,又抬头对林执憨笑敬酒,道:“那牛某就恭敬不如从命,多谢世子美意。”
这夜,太子醉醺醺地回到东宫。太子妃轻柔地为他宽衣,用热毛巾细细擦拭着他身上的薄汗。却被他一把拉入怀中,手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背脊,口中含糊不清地呢喃,“源儿莫怕,孤会护好你的,莫怕!”
太子妃心下滚汤,热泪无声滑落,滴在他微敞的胸膛上。就这么依偎在他怀中,声音柔得像水,“嗯,有你在,我不怕。”
待太子沉沉睡去,太子妃在床边坐了许久,凝望着他的睡颜。她这傻夫君啊,该像云家放弃二妹那样,也弃了她才好。
月前,太子与安无恙及云舒的密谈,她一字不落听入耳中。并非有意,她只是去寻一卷书,倦极伏在书架后的软榻上睡着了,而后被他们的谈话声吵醒。比那惊天秘辛更让她震惊的是,她的三郎,冒着被罢储的风险,也要将她保下来。
她缓缓抚上他脸,温柔眷恋,低声呢喃,似在承诺,“三郎,你也莫怕,我不会让任何人威胁到你的,任何人!我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