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只今想也是,但心里仍有芥蒂,“但你的行为也太有失分寸了,竟然都跟踪到人家的住处去了。”
男人立马喊冤,表示他原本就租住在一旁,也是任准出了医闹的事后才知道他是做医生的,“这么好的素材……哦不,这么好的缘分就在身边,我真是不好视而不见啊!”
赵只今哼哧一声,表示不屑,想下逐客令,又觉自己的身份属性不够强,幸运的是,正犹疑间,护士走来帮了这个忙。
“很晚了,你们不要都待在这儿打扰病人休息,留一个就可以了。”
*
任准感觉自己在往深海处潜。
深海之处有盏走马灯,在播放他的过往。
过往里有他的小姨何云书,那时的她还是健康的,且总是充满力量,任准感觉,光是和她对视,就能获取信念感,在人生给的难题里获得宽解。
印象最深的有两次。一次是母亲离开北京远赴四川进行支教,他虽嘴上说不在意,心里却多少感到落寞,他很想控诉何云芝说算上离婚那次,她算是抛弃了自己两次,却很抹不开面子,觉得这样不酷。另一面,母亲虽不经常陪伴在他左右,却会定时关注他的一切,且在他说需要她出现时,她也没有过含糊。但任准就是说不出的别扭,而他那些复杂的情绪,在小姨那里,却被很好的解释了。
“你觉得男子汉说爱不爱的很矫情,巴不得不要有人在旁边念叨你,督促你吃早饭,早睡觉,少玩游戏,但当你的妈妈真给了你这么大自由,别人妈妈却还追在别的小孩身后围着他们转时,你又会感觉不对,这叫从众,这很正常,人总是需要在群体中寻求一种普遍的安全感。但你要知道,每个人表达爱的方式都不一样,并且任何人对任何人,哪怕是母子,都不能成为对方的全部,简单来说,随着年龄增长,你不会再像现在那么依赖我们这些大人,你的妈妈,你的姥爷还有我,你会有想要追求的许多东西,也会有许多人进驻到你的人生中,帮你丰富人生的意义。相对的,你的妈妈也拥有同样的空间,她也有想要探索的新事物,有想认识的新朋友。你该高兴,你们的母子关系没有那么多的要求和捆绑,你也要相信,你的妈妈非常爱你,并且她会鼓励你去做任何想做的事情,也在关键时刻做你的后盾。”
这话很好的安慰了任准,也让任准生出了许多安全感,他的家人不是不管他,而是尊重他,而他亦会对得起这份尊重。
第二次印象很深的对话则发生在任准学医期间,他会学医,在家人和了解一些内情的人看来,定是为了何云书的病,事实也是如此,而这决定最初也遭到了许多人的反对,其中声音最响亮的便是何云书跟任广辉。
何云书以为任准在绘画上有些天赋,想叫他去学习自己擅长又或是喜欢的专业,另外她的人生已太过沉重,这样的好意只会徒增她的负担,她,承受不来。任广辉反对则纯属一种自恋,认为自己的儿子理应来继承他的家业,将他的衣钵发扬光大并代代传承下去。
任准根本不理任广辉,反而挑衅地叫他多生几个,而面对何云书,他则不能不认真,他摸出了许多书本和资料,表示他在初中时便动了学医的心思。而这些书,他最初买来,不感兴趣,也读不懂,可命运之轮却总在不经意之间开始了它的转动,某个约着打游戏的晚上,他因队友的迟到随意翻开了一本在当时已落灰许久的书,那书在那时对他其实过分深奥,可看着里面有关大脑的各种插图,任准突然便被激发出了一种强烈的探索欲。他看着那分布在大脑表和里的各种回路,感觉这里便是生命的基站,所有认知、思考和探索都从这里出发,若它罢工,那么哪怕心脏尚在跳动,一些生的意义也是有所折损的,而从更宏观的角度出发,身体从来受限多多,但大脑却先一步开拓出了海阔天空,然后一步步引领着人类往星空深处去。
“我想成为神经科学的医生,我想让一些人不仅是活着,我希望他们是鲜活的。”任准当时,坚定且充满信念的对何云书说。
066医学宣告了我的绝症,医生却在尽力拉住绝望的我
任准如愿学了医,但漫长学医路上的种种,却不那么如意。
最初,是课业的压力,而在熬过了生理生化,必有一挂,病理病生,九死一生的铁律,终于调整好心态,也调试好状态后,任准又在本科升硕士的节点犯了难。
他学医不全是为了何云书,但她却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环,入学时任准最大的目标便是在亨廷顿舞蹈症的研究上有所突破,他自认该沿着这条路义无反顾的走下去,可几年的学习下来,他的兴趣和表现出来的优势都在神经外科,可偏偏亨廷顿舞蹈症属于神经内科范畴,
两个学科一字之差,其实却有千差万别,针对的疾病和需要掌握的诊疗技能都是不同,而任准站在中间,更觉难以抉择。
于任准而言,与神经外科有关的一切都叫他着迷,窄小的颅内里有的是人类最复杂的器官,它强大的支撑起人们日常的活动,却也脆弱不可碰的像禁区,而和它相关的手术也都极具难度,你需要稳定又精准的穿过复杂且精细,又微小不可见的神经元和纤维,那些都是了不起的大boss,主宰着人的语言、行动能力又或是视力、听力……在它面前,你要永远谦卑且充满勇气。
但那所有的吸引力在他面对何云书时都会变成愧疚感,小姨说她的人生已太过沉重哪怕是好意也是承受不来,任准则觉得他的人生必须要扛起一些什么才不至于显得轻薄,而家人,就是那重中之重。
万般的纠结过后,任准决定选择神经内科,何云书却早就敏锐的从他书架上摆着的各类与神外有关的书洞察出了他的心之所向,说来一切都像是冥冥之中注定好的一般,当初启发了任准学医兴趣的那本书——《RHOTON·颅脑解剖与手术入路》,正是被誉为神经外科解剖圣经的一本书。
较高考前的那次对话,那一次何云书说的很少,她只谈及了一件事,那就是在她确诊之后和自己主治医生的谈话,而那谈话其实也没有许多的内容,那医生在向何云书介绍了亨廷顿舞蹈症的病因、临床表现和治疗方法后,向她遗憾表示,这病经过许多年的研究,仍是没有找到什么有效的治疗方法,只能是靠药物缓解相关症状并防治各种并发症。因为在这之前母亲已经发病,何云书对此已太熟悉,所以只低着头,没有任何问题。医生见她消极的模样,顿了顿后写下一串号码递给她。那是一个病友群,医生也在其中,她会定时上传一些与亨廷顿舞蹈症相关的研究近况进去,也会时常发送一些护理方法给大家。
何云书很感激那医生,
“医学宣告了我的绝症,医生却在尽力拉住绝望的我。”
她这么说着,又对任准道:“你有能力拉住更多绝望的人,别因为我禁锢住了脚步。”
*
去拉住更多绝望的人。
这话很切实的鼓舞了任准,有些医学难题或许要穷极好几代人的努力才能勉强有个答案,可医生却不能将那答案照本宣科的宣判给病人。这于任准而言,是神圣又重大的一刻,在关于做个怎样的医生这一点,他是从一位亲人也是一个病人身上开始有了稍微具象化的想象的。
这之后的五年,任准完成了硕士、博士的攻读,也扛过了规培和专培,并成功留在了神外全国排名第一的医院,师从业内相当有名的专家章挺,从临床打工人正式成为了持证上岗的小儿神经外科医生。
在准备成为医生和真正成为医生的这十余年,任准不可谓不辛苦,也不可谓没有成就感。最初,他迷恋神经外科,是为着‘征服’禁区,而后他选择神经外科,则是抱着去拉住更多绝望的人的信念,再然后,他一步步坚持下来并往更精尖的小儿神经外科去,仍是因为这信念。整个中国,只有不超过400的小儿神经外科医生,但儿童脑肿瘤却占所有儿童癌症的近三分之一,且这些肿瘤类型复杂多为恶性,任准在规培、专培期间见过太多因孩子患病而心碎的父母和濒临破碎的家庭,他无法回避那些患儿最纯真的目光,更无法逃避他们抛来的简单问题,“哥哥,我什么时候脑袋能不疼呢?”再看看他们身后站着的强装坚强的父母,他更觉责任重大。总之,他是真心实意的受其感召,想要成为一名好医生。
只是,这一切,在今年,全都折戟了,又或是早在两年前,便有伏笔埋下,预示这世界,其实并不属于怀抱信念的人。
*
赵只今问医生任准什么时候能醒来,医生的回复照旧合理的叫人无从回应。
“睡醒了就醒来了。”
“……”
赵只今深叹一口气,想问不用主动叫醒他吗,但回过头看着任准那张过分安详的脸,又在心底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想,如果睡眠于他真是那样奢侈最后需要靠身体的自我机制被动打开的话,那么就让他多睡一会儿吧。
想罢,赵只今干脆放平了心态,支着脑袋认真看着病床上的人。
她是个入睡快且睡眠实的人,所以即使昨晚一直守在这儿也没影响她趴在床边睡得香甜,眼下她很是精神抖擞,看人也要看得细致些,而在发现任准的嘴唇干涸的略微起皮后,赵只今思索了下,去病房外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瓶矿泉水回来,然后配合着包里的纸巾蘸了些水,轻扑在了任准的嘴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