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半个月后。
东宫。
显德殿。
案几上堆积的竹简泛着陈年的檀木香,最上方那卷《论语·尧曰》的编绳还留着几道新鲜的指痕。
魏徵枯瘦的手指抚过竹简边缘,忽然轻笑一声:“殿下近日读《尧曰》,竟能解允执其中之妙,倒是让微臣意外。”
李承乾执壶的手稳如磐石,茶水在盏中荡出三圈涟漪便戛然而止:“学生不过循先生教诲——”他低头时,目光澄澈,“譬如这茶,过热则苦,过凉则涩。”
魏徵闻言,忽地以指叩案,露出竹简背面密密麻麻的朱批——那鲜红的字迹力透简背,竟都是历代亡国之君的训诫。
李承乾目光微凝,继续说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好一个允执厥中。”魏徵忽然将茶盏重重一顿,“却不知殿下可曾想过,尧舜之后,何以再无尧舜?”
李承乾陷入沉思。
他在想着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对于尧舜之美谈,他总觉得不符合人性。
但像魏徵这样的读书人,尧让舜,舜让禹,却是他们坚信的。
对此,李承乾尊重但不会认同。
而且,如果尧舜之美谈真的那般好,为何禹之子启没有坚持呢?
在李承乾看来,史书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为何历来君王在手握大权的时候,就要急着修史?
还不是为了彰显自己政权的合法性。
有的可能会诸如尧舜美谈一般美化自己,还有的会将自己的出生归于天人感应下,更有甚者,还说自己是上帝之子。。。。。。
想到这里,李承乾瞥了一眼魏徵,对上了他锐利的目光。
“先生,孤以为尧舜之后再无尧舜,有几点理由。”李承乾字斟句酌地说。
“哦。。。。。。殿下请直言,微臣洗耳恭听。”魏徵面色平静,目光审视着李承乾。
李承乾脸色从容,继续说:“其一,禹传启,开启家天下,自此以后,后世之君再无将禅让制刻进九鼎的君王。以孤之见,尧舜之美谈,不过是权力世袭的遮羞布。”
话音刚落,魏徵面色微变。
“继续说。”魏徵平静地开口道。
李承乾看向魏徵,见他没有生气,就接着说:“其二,为何非要再有尧舜?舜流放尧子丹朱,一言能窥其中刀光剑影,尧舜美谈,孤以为,此乃子虚乌有。”
魏徵面露不悦,再也忍不住,开口道:“尧舜美谈,岂是杜撰?”
李承乾反问:“先生以为是真?尧舜之后何以再无尧舜圣君?因为尧舜只是口号,权力斗争才是常态,所谓圣君,不过是权力世袭的遮羞布。绝对权力,必致绝对腐败:如汉武帝晚年巫蛊之祸,明君亦会堕落,纵有尧舜之姿,亦不可免。”
魏徵脸色青红交替,猛地起身,“胡言乱语!殿下这是对古圣君之不敬!”
魏徵心中深知“尧舜不可复现”,却仍坚持教化,是因为儒家士大夫除了道德规训,别无他法制约皇权。
为何儒家要美化尧舜,还不是为了制约皇权?
同时,魏徵心中很是诧异李承乾能够想到这些。
太子,果真聪慧无比。
一方面,他对教这样的学生而感到欣慰,另一方面,学生太过优秀,让他感受到了一种沉甸甸的压力。
李承乾向魏徵拱手行礼,平静地开口道:“其三,为何尧舜之后再无尧舜之君?一言以蔽之,因为后世君王,早看透了‘尧舜’的谎言——权力,从来不是靠德行传承的。先生以为学生所言是错的吗?”
毕竟,有李世民这种现成的例子在,他的话具有很大的说服力。
魏徵怔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