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两边的商贩瞧了两眼便继续叫卖货物,只当是寻常政令调改;路过的寒门书生们见状却纷纷神情凝重,“本朝开国以来,首次恢复‘月旦评’,怎么才几日光景又撤了?”有人问道。
“午时前后,东海王的车驾急匆匆从朱雀门进了宫,后又仪仗恢廓地出来,这会儿‘月旦评’被撤榜,陛下的意思不言自明了。”一位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回道。
“那新政?”凡关心政事的读书人都知道东海王一向反对新政,若被他得了势,新政越加岌岌可危。
书生摇摇头,不再言语。
许师看了一眼张榜处留下的残痕,依旧低头赶路。
走出朱雀大街,他想起家里的菊花到了采摘时节,打算去城南草市买些决明子和枸杞,给母亲配着泡菊花茶喝。刚走到路口,一架华贵马车从对面疾驰而来,路边白发苍苍的老妪不慎撞倒了自家的一筐柿子,橙红的果实霎时滚落一地,幸好马车及时停下,才没撞上冲到路中央捡柿子的老妪。许师连忙蹲下身捡果子,用月白色的衣裳下摆兜住,装回竹筐内。
马车里传出一名年轻女子的话音,“全叔,出了何事?”
马车夫转头禀明情况,随后一名衣着精致、容貌秀雅的女子走下马车来,和全叔一起把路道两边的柿子捡回,末了女子还给老妪塞了些碎银,含笑致歉道:“惊扰老人家了,还请勿怪。”
老妪自觉撞上了贵人,惊慌之下连忙道谢,又转身拉着许师的手向他道谢。
女子朝许师微微点头,便转身回到马车上。许师俯身抱起装满柿子的竹筐,带着老妪往永安大街方向走几步,找一个更好的摊位。
旁边眼尖的路人说道:“这是桓县主的车驾罢?”
“错不了了。”另一个青衫男子回话道,“其他贵人也没这耐心,为几个不值钱的果子耽误事。”
一个摇着羽扇的白面书生凑过来问道:“你们是说,那个不善清谈的淮阴县主?”
“嘿!”青衫男子皱眉笑骂道:“哪都有你!你脸上搽点白面,摇个羽扇,人家就拿你当清谈名士啦?也不照照镜子。”
许师安置好老妪,才抬头看向一旁与之擦肩而过的马车。恰逢一阵风过,他隐约瞥见车内女子的清丽面容,和她眉间的一抹愁。
回想起在烟霞阁听到的闲言碎语,许师仿佛猜到了是怎么回事。这边厢,老妪坚持送几个柿子给他,许师笑着收下一颗塞进箱箧,拜别老人家后依旧朝城南走去,寻思着脚程快些还能买上新鲜的莲蓬。
桓清与的车驾终于在桓府门前停下。
几日前,父亲桓安让她去国子监祭酒严道林的云水庵协助修书时,朝堂上以尚书令桓安和大司徒容铉为首的两派官员已因重开“月旦评”一事,吵得不可开交。
大魏沿袭前朝旧制,官制上一向偏重门第,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重开“月旦评”,不过是新政一党试图恢复乡举里选的旧制,在不改变现行九品中正制的前提下,为朝廷广纳贤才。但纵是如此,以容铉为首的高门士族视之如洪水猛兽,坚决抵制“月旦评”,并趁机攻讦新政,声称新政施行以来各地官员怨声载道,已让朝廷渐失人心,长此以往恐江山不稳,社稷难安。
双方僵持之下,魏帝仍旧支持新政,自金陵至全国各州县广开“月旦评”。
不过短短几日,已深居山林的桓清与未料想接踵而至的,是一封江州兵变的急报——领江州刺史、掌管江州军政尚不足半年的容铉次子容玦,连夜急报入京称军中各级将领不满新政严苛,联名上表请奏陛下废除新政、罢免桓安。
多年来,父亲为大魏朝廷殚精竭虑,她都看在眼里。大魏门阀鼎立,要在多方角力中一面合纵连横,一面整顿吏治,绝非易事。如今好不容易迎来了南北安定的大好局面,岂料容家不惜掀起战乱也要扼杀新政。父亲和舅舅是否有足够把握回击?
此刻,她并无头绪。
下马车后,桓清与一路穿过大堂,沿回廊快步来到桓安的书房前,只见房门大开,父亲褪去了官服,收好行囊,着一袭灰白衣衫坐在厅中。仿佛已等候她许久。
桓安年过不惑,远看去身姿清逸,但早年的英姿勃发已了无踪迹,换做长年案牍劳形之下的倦意和寂寥,鬓边几缕华发,更是十年来追寻萧漪清行踪未果对他的刑罚。
桓安看着匆忙赶来的女儿,展眉而笑,朗声道:“消息挺灵通了,比我预想的回程更快。”他背上包袱,走出门来,轻轻抚过桓清与的发顶,欲抚平她眉间愁绪,轻声叹道:“把桓家暗卫交给你,果然不错。”说罢,回身将房门阖上。
待转过身,他不再是金陵城里百姓称颂的桓相,从此一人,一剑,寥寥书卷,行脚天涯。
桓清与站在一旁看着陌生的他,几乎说不出话来。一切难道已无转圜的余地?
“爹爹一定要这么急动身么?”她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