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莽之事尘埃落定,朝堂之上暗流却并未平息,反而因迟故携大胜之威与肃清内奸之功,变得更加汹涌。皇帝江绪和脸上的笑容愈发和煦,眼底的寒意却日渐深沉。
这日宫中设宴,名为庆功,实则气氛微妙。丝竹管弦,歌舞升平,席间推杯换盏,言笑晏晏,却总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紧绷。
“迟爱卿,”江绪和举杯,声音带着惯有的温和笑意,“此次你不仅大破突厥,更揪出赵莽这等国之蛀虫,功在社稷。朕心甚慰。来,朕敬你一杯。”
迟故起身,举杯应道:“陛下谬赞,此乃臣分内之事,仰赖陛下天威,将士用命。”言辞恭谨,却不卑不亢。
一杯饮尽,江绪和并未让他立即坐下,而是状似随意地感叹:“爱卿常年征战,为国操劳,朕每每思之,心中甚是不忍。如今北境暂安,爱卿也该好好歇息,享享清福了。”
此话一出,席间顿时安静了几分。几位老臣交换着眼神,心知肚明,这是陛下要开始收网了。
云卿虞坐在迟故下首,垂眸看着杯中清冽的酒液,指尖在袖中微微收拢。该来的,终究来了。
只听江绪和继续道:“朕思虑再三,枢密院副使一职空缺已久,正需爱卿这等栋梁之才坐镇,统筹全国兵马调度。至于北境边军……确是辛苦,不若交由年轻将领历练,爱卿亦可留在京城,多陪陪云夫人,岂不两全其美?”
明升暗降,杯酒释兵权。话说得漂亮,却是要卸去迟故直接统领边境大军的实权,将他圈禁在京城枢密院的文书案牍之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迟故身上,等待着他的反应。是据理力争,还是被迫妥协?
迟故面色不变,正要开口,身旁却传来一个清越柔和的声音。
“陛下体恤臣妇与将军,臣妇感激不尽。”云卿虞盈盈起身,向皇帝行了一礼,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婉笑容,“将军能为国分忧,入枢密院为陛下效力,是迟家的荣耀。”
她此话一出,连迟故都微微侧目,江绪和眼中也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化为更深的探究。
然而,云卿虞的话并未说完。她抬起眼,目光清澈,语气依旧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只是,臣妇方才听陛下提及北境边军,忽然想起一事,心中忧虑,不知当讲不当讲。”
“哦?爱卿但说无妨。”江绪和抬手示意。
“臣妇愚钝,于军国大事一窍不通,只是平日经营些琐碎生意,对钱粮数字略敏感些。”她微微蹙眉,露出思索的神情,“前日偶然听闻坊间传闻,说此次赵莽伏法,其军中账目混乱,似有巨额粮饷亏空,来源去向成谜,恐与……恐与边境某些部落私下交易有关。此事若不尽早查清,只怕遗祸无穷。将军此时若骤然离开北境,新帅接手,既要熟悉军务,又要追查此等错综复杂的旧账,万一有所疏漏,被有心人利用,恐伤我宣德国体,更损陛下圣明。”
她的话语不急不缓,如同琵琶轮指,轻轻拨动了席间每一个人心中的弦。
她没有直接反对皇帝的决定,而是巧妙地抛出了一个更迫在眉睫的危机——赵莽可能留下的财政烂账和通敌隐患。这笔“来源去向成谜”的巨额亏空,就像一颗埋在边境的雷,随时可能引爆。此时换帅,无疑会增加不确定性,一旦出事,举荐新帅的皇帝也难辞其咎。
她将迟故留任北境的必要性,从“个人兵权”提升到了“国家安全”和“皇帝声誉”的高度。
江绪和的笑容僵了一瞬,眼底风云汇聚。他盯着云卿虞,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三言两语就将他精心布置的棋局搅乱。她提到的“亏空”和“部落交易”,直指他的隐忧——赵莽做的事,背后未必没有他默许甚至授意的部分,若真被迟故深挖下去……
安王在一旁,脸色也变得难看。他与赵莽过往甚密,这账目若清查,难保不会牵连到他。
席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方才还在附和皇帝,建议迟故回京享福的几位大臣,此刻也噤若寒蝉。
良久,江绪和才哈哈一笑,打破了沉默:“云夫人心细如发,思虑周全,所言甚是!是朕考虑不周了。既然如此,北境边军之事,还需迟爱卿再多辛苦一段时日,务必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以安军心,以正国法!”
他亲自举杯,将方才“升迁”之事轻轻揭过:“迟爱卿,北境之事,朕就全权托付与你了!”
“臣,定不负陛下所托。”迟故沉声应道,举杯一饮而尽。在宽大袖袍的遮掩下,他的手在桌下轻轻握了握云卿虞的微凉的手指,传递着无声的赞赏与感激。
一场看似无法化解的削权危机,就在云卿虞一番看似无心、实则精准的“弦外之音”中,被悄然化解。
宴席散后,马车上。
迟故看着身边沉静的云卿虞,低声道:“今日多谢夫人。”若非她机敏,他即便强行拒绝,也必与皇帝彻底撕破脸,后果难料。
云卿虞微微摇头,靠在他肩头,带着一丝疲惫:“陛下今日未能如愿,必不会善罢甘休。查账之事,虽是权宜之计,却也给了我们时间。需尽快让月娘和大哥他们,找到那笔亏空的真正去向,握有实证,方能真正稳住局面。”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还有安宁……她今日席间,一次都未曾看我。”
迟故将她揽入怀中,目光锐利如鹰隼,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放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在深宫筹谋,我们在市井布局。这场博弈,才刚刚开始。”
马车辚辚,驶向灯火阑珊的将军府。京城的夜,注定不会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