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祷完毕,她并未立即离开,而是在知书的搀扶下,走到殿外一侧早已设好的蒲团前坐下。知书将她的紫玉琵琶恭敬地递上。
人群一阵骚动,不知将军夫人意欲何为。
云卿虞垂眸,指尖轻轻拂过琵琶弦,试了几个音。随即,一阵低沉悲怆、仿佛带着边关风沙与血泪的旋律,从她指尖流淌而出。
这不是宫中宴会上激昂的《破阵乐》,而是一首在场几乎无人听过的、充满苍凉与思念的曲调。她并未演唱,但琵琶声本身已仿佛在泣诉。时而如孤雁哀鸣,时而如老母垂泪,时而如战士遥望故乡,那声音丝丝缕缕,钻入每个人的心底,让喧闹的寺庙渐渐安静下来。
就在众人沉浸在这悲凉氛围中时,几个穿着旧军袍、身上带着明显伤残痕迹的老兵,在迟故亲卫的引导下,默默地走到了人群前方。他们望着弹奏的云卿虞,眼眶渐渐泛红。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许多香客,尤其是那些军眷,已忍不住低声啜泣。
云卿虞放下琵琶,起身走到那几位老兵面前,深深一福:“各位叔伯,为国征战,负伤荣归,请受卿虞一拜。”
老兵们慌忙避让,为首一人,缺了一只手臂,声音沙哑道:“夫人折煞小人了!我等残躯,当不起夫人大礼!”
云卿虞直起身,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声音清晰而柔和:“诸位方才所听之曲,名为《戍边吟》,乃是我根据多位从北境归来的将士口述,与乐师一同整理编撰。妾身无力上阵杀敌,唯愿以此拙劣音技,让更多人知晓边关将士的艰苦与牺牲,铭记他们的忠勇!”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那些老兵身上,语气更加恳切:“近日,京中有些许关于我与将军的不实传言。将军为人,天地可鉴,他一心为国,从无二志。至于妾身,一介女流,所求不过是夫君平安,边境安宁,何来‘弄朝权’之心?今日在此,并非为自辩,而是想请诸位叔伯,诸位牵挂边关的亲眷们做个见证——我云卿虞在此立誓,锦瑟坊此后每年三成利润,将永久纳入‘忠烈基金’,专用于抚恤阵亡将士遗属、赡养伤残老兵!此事,将由慈恩寺方丈及在座诸位夫人共同监督,绝无虚言!”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三成利润!锦瑟坊生意遍布京城,这三成利润将是何等巨大的数目!这是实实在在的利益,比任何空洞的辩解都更有力量!
那独臂老兵猛地跪倒在地,虎目含泪,声音哽咽:“夫人高义!我代北境数万弟兄,谢过夫人!迟将军有夫人如此,是我等将士之福!那些嚼舌根的,不得好死!”
其他老兵也纷纷跪下,情绪激动。那些军眷们更是感同身受,对云卿虞的感激与敬仰达到了顶点。
“我就说迟将军和夫人是好人!”
“那些传童谣的,真是黑了心肝!”
“以后谁再敢说将军夫人一句不是,我第一个不答应!”
舆论的风向,在云卿虞这一连串组合拳下——素服祈福、悲曲动情、尊重老兵、巨额捐资——被彻底扭转!童谣的恶毒在如此光明正大的善举和家国情怀面前,显得那么卑劣和可笑。
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响起一个孩童清亮的声音,他唱的是一首崭新的歌谣:
“将军勇,守边关,夫人贤,恤伤残。
琵琶声,慰忠魂,锦瑟坊,义薄天。
北境狼烟终将散,忠臣良将美名传!”
这新的童谣简单质朴,却瞬间抓住了人心。不知是谁带头,越来越多的孩童开始跟着唱起来,清脆的歌声回荡在慈恩寺上空,将那污浊的旧谣彻底淹没。
云卿虞循声望去,只见墨尘站在不远处的角落里,手中还拿着一个刚刚完工的、会旋转发声的小木鸟机关,对着她微微颔首。显然,这新童谣的传播,有他的一份功劳。
回府的马车上,迟故紧紧握着云卿虞的手,目光深邃如海:“今日之后,无人再敢以此等污言秽语伤你分毫。”
云卿虞靠在他肩头,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却眼神清亮:“经此一事,‘忠烈基金’便与慈恩寺及众多官眷绑定,根基更稳。日后即便有人想动这笔钱,也要掂量掂量。而且……”她唇角微弯,“我们给了陛下一个更好的‘把柄’。”
迟故挑眉:“哦?”
“我当众立誓,捐出三成利润,看似自损,实则是将锦瑟坊与‘忠义’之名彻底捆绑。陛下若再想动锦瑟坊,或者以此为由说我‘与民争利’、‘聚敛钱财’,便要背负上‘打压忠义’的骂名。他最好面子,不会轻易授人以柄。”她轻声分析,“再者,我们将如此巨额的财富置于明处,用于‘忠烈’,某种程度上,也是向他表明,我们志不在此,无意敛财自用,可稍减其忌惮。”
迟故闻言,凝视着她,久久不语。他从未想过,一场舆论危机,竟能被她如此利用,不仅化解了污名,凝聚了人心,巩固了事业,还反过来制约了皇权。
“卿虞,”他叹息般唤她的名字,将她拥入怀中,“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马车在青石板上碾过,辘辘声响。车外,是已然扭转的京城舆论;车内,是两颗靠得极近、彼此温暖也彼此成就的心。
然而,他们都清楚,皇帝绝不会就此罢休。慈恩寺的胜利,只是阶段性的。当舆论无法奏效,对方必然会采取更直接、更凶狠的手段。江南的暗流,京城的杀机,都还在暗处潜伏,等待着下一个爆发的时机。
但至少此刻,他们赢得了喘息的时间,也赢得了更多民心所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