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拂晓,宫开,晨钟未歇。
我命人备表,遣内侍呈进太极宫,字字恭谨:
“臣女闻陛下忧劳成疾,敢请一见。非为国事,只为皇后遗命,愿以微言宽陛下心。”
立政殿中仍弥漫着浅浅的药香与檀烟。帘幕半卷,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地上的金砖上,映出斑驳的光影。
李世民独坐榻前,身披深青色便服,鬓发微乱。案上摊着他亲笔写就的诔文,笔锋凌厉而沉痛,纸页处处泪痕。
他听见帘外有动静,抬头时目光微滞——那一瞬,他仿佛在光影中看见了长孙皇后的影子,随后才慢慢辨出,那是舒涵。
“陛下。”我轻声行礼,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李世民只是看着我,许久,才缓缓道:“你……来了。”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未曾有过的疲惫与破碎。
我走上前一步,见案几旁堆着未干的诔文草稿——每一卷上都有浓重的墨迹与泪痕。榻前的御医与侍从远远伏着,不敢出声。整个殿内,只余烛火轻跳的声音。
我低声道:“陛下,皇后泉下有知,必不愿见您如此。”
他怔了怔,目光落在我脸上,像是要从我的眼中找寻一种可以让他喘息的平静。
“她走之后,这宫里空了。”他喃喃道,“连风都不像从前。”
我心口一紧。
他不再是那个气度万丈的天可汗,而只是一个失去挚爱的男人。
他又缓缓起身,步至窗前,望向远处未散的朝雾。
“皇后遗言希望以山为陵,如今我遣使择陵地,山色虽好,却觉万物无色。”
我沉默良久,才轻声道:“臣记得皇后娘娘曾说——‘愿陛下慎政恤民,常思初心。’臣此来,并非劝陛下节哀,只愿陛下记得她所信之事。”
李世民没有答,长久地看着窗外。过了许久,他轻声道:
“舒涵,我以为我能制天下,却原来连一个人的命都留不住。”
那一刻,我只觉心底一阵酸痛。于是轻声道:“陛下能守天下,已是天命;而皇后之心,陛下能记住,便是她的不朽。”
殿外的风掠过檐铃,叮当作响,似有一声远去的叹息。
李世民转过身,看了我一眼,那一瞬,他眼中有泪,却也有久违的清明。
“你说得是。”他低声道,“她希望我记初心——那便是为天下之心,不为己。”
他重新拾起那卷诔文,提笔落下。
笔锋虽微颤,却比先前稳了许多。
我静静立于一旁,望着那一行字在灯下生辉——
“皇后长孙氏,德范天下,虽殒犹存……”
那一夜,立政殿外风声渐止,晨光微启。
我知道,他终于走出了那一场无法言说的悲痛。
自皇后去世后,李世民未再入后宫,夜里一个人宿在咸安宫或者含光殿。
未立新后,亦无人管理后宫。后宫之中,流言四起。
一日,韦氏召众妃齐坐,她轻拈一盏温酒,笑意盈盈却藏着探问:“皇后薨后,陛下竟真能守这般清寂。不曾召见任何人,倒叫人看不透了。”
阴氏端坐上首,语调却带一分权衡:“皇后在日,陛下心系政事,后宫皆循旧章;皇后不在,陛下反更冷淡。也罢,这正是她一贯的教诲——‘不以色动君心’。”
燕德妃稳重温声:“娘娘言是。陛下素性多情而自律,怕是仍思皇后恩德。若贸然有人进言劝幸,反惹忌讳。”
韦氏轻叹:“可后宫女子,皆为侍君而来。陛下不临,日月空过,又有几人能真心无怨?”
此话一出,几人沉默。
杨氏放下茶盏,声音淡淡:“或许,陛下只是不愿再看见与她相似的人罢。立政殿那几株海棠,据说他命人每日打扫,连落花也不许践踏。”
宫外,自皇后薨后,长安的风似乎也冷了几分。
街巷间的百姓仍照常买卖,依旧花开花落,只是宫中那一抹雍容的温润,再无人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