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的奉德殿,鎏金铜炉里的沉水香正袅袅燃着,向昚拽着张贵祥的袖子,迈着小碎步往里闯,明黄常服的衣角扫过门槛,带起点细小的尘土。“张伴伴,你说太傅今日会不会教我新的?”他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期待,全然没注意到殿内主位上坐着的皇太后。
直到满殿太监宫女“噗通”一声齐齐下跪,向昚才愣在原地,看着众人膝盖碰地的模样,又瞧了瞧主位上的皇太后,挠了挠头,咧嘴笑道:“皇太后好啊!”那笑容纯粹得像个孩子,半点没察觉殿内的凝重。
皇太后眉头瞬间拧起,语气沉得发紧:“皇帝,似这般无礼,如何能行?”她扶着座椅扶手的手指微微发颤,“皇家礼仪是脸面,你这般连跪拜都不肯,传出去岂不让天下人笑话?”
向昚眨了眨眼,一脸懵懂:“可是膝盖碰地好凉啊,而且跪下去好疼。”他说着还揉了揉自己的膝盖,“上次在灵堂跪了半天,到现在还酸呢。”
“胡闹!”皇太后的声音拔高了些,“如今你离大婚只剩几日,若连基本的礼仪都学不会,大婚风风光光迎娶皇后?大婚彰显我皇家声誉?”
向昚被说得瘪了瘪嘴,却还是乖乖点头:“哦哦哦,我知道了。”
不多时,太傅便捧着《礼记》走进来。向昚坐在软垫上,起初还腰背挺直,认真听太傅讲“大婚之礼”的规制,可没半个时辰,就开始东张西望,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坐垫的边角。
“陛下,这‘沃盥礼’需得……”太傅的话还没说完,向昚就猛地站起身,晃着两条小腿喊:“我要休息!累死我了!”他揉着腰,皱着小眉头,“这礼仪比喂蚂蚁累多了,学半天都不能动,腿都麻了!”
皇太后坐在一旁,看着他耍赖的模样,只觉得不忍直视,扶着额头叹气:“皇帝,这大婚礼仪关乎国体,怎能轻言喊累?”
“可我就是累嘛!”向昚梗着脖子,半点不肯退让,“我不要学了,我要去御花园找蚂蚁,还要吃苏子糕!”
张贵祥连忙上前打圆场:“陛下,咱再学半个时辰,学完了就去御花园,好不好?”
向昚歪着脑袋想了想,眼睛一亮:“那学完了有苏子糕吃?”见张贵祥点头,他才重新坐下,却还是忍不住晃着腿,嘴里小声嘟囔:“要是赵小姐在就好了,她肯定不会让我学这么累的……”
这话刚好飘进皇太后耳里,她望着向昚天真的模样,又想起赵府里那位正在苦学六礼的赵怡,忽然轻轻叹了口气——一个急着见新娘,一个忙着练规矩,这对即将大婚的新人,倒是都在为这桩婚事忙碌,只是这忙碌的模样,一个跳脱,一个沉稳,倒像是两块互补的玉,只是不知进宫后,能不能磨合得妥帖。
太傅捧着《礼记》躬身行礼,声音带着几分疲惫却依旧恭敬:“陛下今日学礼已毕,望陛下回宫后静心思索,将今日所学记牢些,待大婚之时,方能行止合仪,不致出错。”
向昚的心思早飘到了御花园的槐树下,压根没听进“思索”“记牢”这些话,只抓着“学礼已毕”四个字,眼睛瞬间亮了:“结束了?今日的礼仪真的结束了?”见太傅点头,他猛地从软垫上跳起来,明黄常服的衣角扫过案几,带得砚台都晃了晃,“太好了!”
话音刚落,他就拽着张贵祥的袖子往外跑,小碎步迈得飞快,嘴里还嚷嚷着:“快走快走,去御花园!”
满殿的太监宫女都憋红了脸,低着头不敢笑出声——方才陛下学礼时左扭右晃、抠坐垫蹭裙摆的模样,再配上此刻撒欢似的跑姿,哪里像个天子,倒像个刚放学的孩童。皇太后坐在主位上,扶着额头重重叹了口气,眼角却忍不住带着点无奈的软意。
待向昚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殿门外,皇太后才看向躬身侍立的太傅,语气里带着几分复杂:“太傅,你且说实话,今日陛下学得如何?”
太傅直起身,神色诚恳:“回太后,陛下天资聪颖,今日所学的‘沃盥礼’‘揖礼’,练到最后已能勉强合仪,算是尚可。只是……”他顿了顿,还是如实说道,“陛下对诸多礼仪的深意不甚理解,学的时候多是应付,怕是过不了多久就会忘。”
“你倒是说了句实话。”皇太后苦笑一声,抬手揉了揉眉心,“这孩子,心性太跳脱,偏生遇上这桩赶急的婚事。”她起身扶着宫女的手,语气里带着点倦意,“摆驾回宫吧,往后陛下学礼,我便不来了——眼不见心不烦,也省得让他拘束。”
而此刻的宫道上,向昚正甩开张贵祥的手往前跑,明黄的身影在朱红宫墙间晃得飞快。“主子,您慢点儿跑!当心脚下的砖缝!”张贵祥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手里的拂尘都快甩飞了,“这宫道刚扫过,青石板滑着呢!”
向昚头也不回,边跑边嘟囔:“慢什么慢,再慢太阳都落山了!”他摸了摸怀里藏着的苏子糕——方才学礼时偷偷留的,本想分给赵小姐,现在只能自己吃了,“今日学的那些破规矩,我早就忘光了,什么‘立如齐’‘趋步’,累都累死了!”
一路跑到明德宫,向昚“哐当”一声推开殿门,径直冲到床边,鞋都没脱就瘫了上去,四肢摊开像只泄了气的小兽。歇了半晌,他才想起什么,从枕头底下摸出那帧赵怡的肖像,画里的赵怡穿着素色衣裙,手里捏着绣针,眉眼温和得很。
他把画像举在眼前,指尖轻轻碰了碰画中人的脸,嘴角不自觉地翘起来:“还是你好,不像太傅和皇太后,总逼着我学那些破规矩。”他想起张伴伴说过,赵小姐最是文静,平日里就爱待在绣房里绣花草,连说话都轻声细语的,肯定不像宫里人那样唠叨,“等大婚之后,你可得天天给我讲故事,讲绣房里的花草,讲侯府的趣事,不许像太傅那样,只知道说‘立如齐’‘趋步礼’。”
说着说着,困意渐渐涌上来,向昚握着画像,脑袋一点一点的,没多久就呼吸均匀地睡着了,画像从他指间滑落,掉在枕头上,刚好对着他的脸。
而此时的赵安侯府,绣房里的烛火还亮着。女官两个时辰前就走了,可赵怡依旧绷着身子站在原地,反复练着今日学的六礼——从纳彩礼的万福,到辞亲礼的叩拜,裙摆蹭着地面,发出细碎的声响,额头上的汗刚擦干,没多久又冒出一层。
安儿端着温水进来,见她脸色发白,膝盖还带着红印,连忙上前劝:“小姐,您都练了快一个时辰了,歇歇吧!女官都说您学得好,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她伸手想帮赵怡擦汗,却被轻轻避开。
赵怡摇摇头,深吸一口气,又迈着小碎步练起趋步:“不行,我得再练练。今日学的纳彩礼谢礼,躬身时腰还是弯得不够稳;沃盥礼捧匜的手势,手腕总不自觉发颤;还有辞亲礼的叩拜,起身时总忘了先撑手臂——这些要是大婚时出错,不仅辱没赵家脸面,说不定还会让宫里人觉得侯府不懂规矩。”
她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指尖蹭到耳边沾着碎发的汗渍,却没停下脚步:“安儿,你帮我看着点,我再练一遍辞亲礼的叩拜,要是姿势不对,你就提醒我。”
说着,她对着绣房里的妆台(权当正厅的供桌),缓缓屈膝,膝盖轻碰地面时,刻意放轻了力道——方才练的时候磕得太急,现在膝盖还隐隐发疼。双手撑地,额头轻轻触到手背,她在心里默念:“一拜谢爹爹生育之恩。”起身时,她慢慢用手臂撑着地面,腰背一点点挺直,比刚才稳了许多。
安儿站在一旁,小声提醒:“小姐,方才起身时肩膀晃了一下,再稳住些就好了。”
“知道了。”赵怡点点头,又重新跪下去,这一次,她特意把肩膀往后展了展,起身时屏住呼吸,动作慢得像怕碰碎了什么珍宝,“这样呢?”
“稳多了!”安儿连忙点头,眼眶却悄悄发红,“小姐,您都练了这么久了,膝盖都红了,真的不歇歇吗?我去给您拿点药膏揉揉?”
赵怡摆摆手,又练起了沃盥礼的捧匜姿势:“不用,等练熟了再歇。你看,这铜匜我现在能捧稳半柱香了,比刚才强多了。”她举着空匜,手臂微屈,手肘紧紧贴在腰侧,指尖虽然还泛着白,却没再让匜晃一下。
窗外的月光爬上窗台,洒在她素色的裙摆上,像铺了层薄霜。绣房里的烛火跳动着,把她的影子映在墙上,那道纤细的身影,一会儿躬身练谢礼,一会儿屈膝练叩拜,一会儿又举着铜匜站得笔直,连呼吸都透着股不肯认输的韧劲。
直到烛火燃尽了半支,赵怡才终于停下动作,瘫坐在绣凳上,揉着发酸的手腕和发红的膝盖,却对着铜镜里的自己轻轻笑了笑——今日学的六礼,虽然还有些生涩,却比早上熟练多了,这样下去,大婚时一定不会出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