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前诗
腊梅凝霜御道寒,史卷翻处藏机关。
素扇题诗非赠景,一朝权变见忠奸。
百官鱼贯退出承光殿,青石板上的霜气混着朝服下摆的窸窣声漫过庭院。秦怀意迈着稳健的宫步,自殿门侧快步而出,拦在孙幽古身前,双手交叠躬身行礼,语气恭谨得无半分破绽:“孙丞相留步,太后有旨,请您移步寿祥宫一叙。”
孙幽古心头微凛,面上却依旧是一派雍容,抬手虚扶:“有劳秦公公通传,老夫这便随你去。”说罢整了整朝笏,紧随秦怀意踏上通往寿祥宫的御道。
御道两侧的腊梅沾着薄霜,暗香浮动间,秦怀意慢悠悠开口,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身侧的孙幽古听清:“丞相大人今日在殿上可是帮了太后大忙了。”他眼角的余光扫过孙幽古的神色,笑意温和,“您那句‘处置二事于朝堂清明有益’,可是把百官的异议压下去大半,太后在帘后听得明明白白,直夸丞相是顾全大局的栋梁之臣。”
孙幽古捋了捋颌下长须,淡淡应道:“老夫不过是依事实而言,太后英明,处置得当,老夫岂敢居功?”
“丞相太谦了。”秦怀意脚步不停,语气里添了几分似有若无的热络,“您后来提议让陛下圣裁,更是高见——既全了天子颜面,又给了太后台阶,太后常说,满朝文武里,也就丞相能把‘权衡’二字做得这般滴水不漏。今日特意请您去寿祥宫,一来是谢您今日仗义执言,二来,也有几句朝政大事想跟您细商呢。”
话语间满是恭维,可那“仗义执言”“细商大事”的字眼,落在孙幽古耳中,却像是裹了冰碴的棉絮,暖不透也推不开,只让他暗自警醒——这寿祥宫的邀约,怕不是谢恩,而是“考较”来了。
孙幽古随秦怀意行至寿祥宫门前,朱红宫门尚未推开,殿内已传来朗朗读书声,字句清晰穿透门扉,正是《史记·吕不韦列传》中的片段:“庄襄王薨,太子政立为王,尊吕不韦为相国,号称‘仲父’。当是时,魏有信陵君,楚有春申君,赵有平原君,齐有孟尝君,皆下士喜宾客以相倾。吕不韦以秦之强,羞不如,亦招致士,厚遇之,至食客三千人……”
读书声稍顿,随即又起,语气添了几分沉凝:“及秦王益壮,太后淫不止。吕不韦恐觉祸及己,乃私求大阴人嫪毐以为舍人,诈令人以腐罪告之……始皇九年,有告嫪毐实非宦者,常与太后私乱,生子二人,皆匿之。于是秦王下吏治,具得情实,事连相国吕不韦。九月,夷嫪毐三族,杀太后所生两子,而遂迁太后于雍。诸嫪毐舍人皆没其家而迁之蜀。王欲诛相国,为其奉先王功大,及宾客辩士为游说者众,王不忍致法。”
末了,读书声放缓,字字掷地有声:“始皇十年十月,免相国吕不韦。及齐人茅焦说秦王,秦王乃迎太后于雍,归复咸阳,而出文信侯就国河南。岁余,诸侯宾客使者相望于道,请文信侯。秦王恐其为变,乃赐文信侯书曰:‘君何功于秦?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君何亲于秦?号称仲父。其与家属徙处蜀!’吕不韦自度稍侵,恐诛,乃饮酖而死……”
声息渐歇时,秦怀意才轻推宫门,躬身对孙幽古做了个“请”的手势,低声道:“丞相请进,太后正在殿内读书呢。”秦怀意轻步踏入殿内,躬身通报:“回太后,孙丞相已至宫门外。”
太后缓缓合上册页,指尖在《史记》封面上轻轻一按,抬声道:“有请丞相。”
秦怀意转身至宫门口,廊下寒风拂动他的袍角,语气依旧恭谨却添了几分宣召的庄重:“太后有请,孙丞相进殿——”
孙幽古闻言,整了整朝服玉带,稳步踏入寿祥宫。殿内檀香依旧浓郁,太后端坐于案后,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他不敢有半分怠慢,双膝跪地,俯身行三叩大礼,朗声道:“臣孙幽古,叩见太后,太后圣安!”
“哎呀,丞相这是何苦!”太后脸上陡然露出几分真切的惊诧,连忙抬手道,“秦怀意,快扶起丞相大人!”
秦怀意快步上前,双手稳稳托住孙幽古的臂弯,将他扶起。太后又紧接着吩咐:“快给丞相看座、奉茶!今日要与丞相细商要事,殿内伺候的都退下吧,无旨不得擅入!”
宫人太监们齐齐躬身应诺,轻手轻脚地退出殿外,朱红宫门再次缓缓合上,将寿祥宫与外界的喧嚣彻底隔绝。孙幽古只在锦凳边缘沾了半分身子,脊背挺得笔直,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案上摊开的《史记》,书页赫然停在《吕不韦列传》,墨迹未干的批注隐约可见。他敛眸垂首,静待太后开口。
太后指尖轻轻点着书页,语气闲适却藏着机锋:“丞相学问渊博,通古晓今,哀家近日读这段史事,心里总绕着个疑惑,想请丞相解一解。”她顿了顿,抬眼看向孙幽古,“你看这吕不韦,辅佐庄襄王登基,又辅政多年,号称‘仲父’,于秦国有拥立之功,论权势可谓一手遮天。可到了始皇亲政,不过数载便将他贬谪蜀地,最终逼得他饮鸩自尽——你说,秦始皇为何非要对这位‘仲父’赶尽杀绝?”
太后语速平缓,字句却如细针般刺人:“论功,吕不韦拓土开疆、招揽贤才,功不可没;论情,他有拥立之德,更有‘仲父’之名。若说因嫪毐之乱牵连,可始皇初时也只是免了他相国之位,并未立刻痛下杀手,为何时隔一年,反倒容不下他了?难道真如史书所言,是忌惮他宾客满天下、权势过重,怕他谋反不成?”
她盯着孙幽古,眼神锐利如刀:“丞相既沉默不语,莫非是觉得哀家问得不妥?还是这其中的道理,连你也说不清楚?”
孙幽古喉结微动,终是紧抿着唇,依旧一言不发,只将头垂得更低。
孙幽古眉心微蹙,已知太后话中深意——句句问的是吕不韦,实则暗指今日朝堂谢世之、岑春的驳斥之言。他缓缓抬首,语气沉稳如渊:“太后明鉴,秦始皇贬逐吕不韦,绝非单一缘由,实是‘权柄归位’与‘朝局制衡’的必然。”
“吕不韦之功,在‘定策立君’,而非‘循分辅君’。”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案上《史记》书页,“庄襄王赖其谋略登大位,始皇幼年需其维系朝局,可待秦王亲政,吕氏‘仲父’之尊、宾客三千之盛、朝野党羽之众,早已越出‘人臣’之界。他可擅定国策、私荐亲信,甚至能左右朝堂舆论,这般权势,于君主而言,已非‘辅弼’,而是‘掣肘’。”
“嫪毐之乱不过是破局的由头,真正的根由,是吕不韦忘了‘臣道有界’。”孙幽古声音放低,字字切中要害,“君主亲政,需的是‘令行禁止’,而非‘权臣掣肘’。初免相位而不深究,是始皇顾念拥立之功,避‘兔死狗烹’之讥;时隔一年再贬谪赐死,是待吕氏党羽离散、民心归向君主,此时动手,既无舆论反噬,又能彻底扫清权障——说白了,吕不韦之败,败在‘功高而不知敛,权重而不知退’;君主之逐,逐在‘君权不可旁落,朝局不可失衡’。”
太后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淡笑,指尖轻轻敲击案上《史记》,语气里添了几分深意:“丞相之言虽是句句在理,可你别忘记,秦百年之前,便有宣太后辅政之事。”
她抬眸望向殿顶梁柱,朗朗背诵起《史记·穰侯列传》中的片段:“宣太后,惠王之妃,昭王之母也。昭王即位,年少,宣太后自治,任其弟魏冉为将军,卫咸阳,诛季君之乱,而逐武王后出之魏,昭王诸兄弟不善者皆灭之,威振秦国。”
“你听清楚了?”太后目光转回孙幽古身上,语气加重,“宣太后临朝称制,以弟魏冉为相、芈戎为将,一门亲族掌控军政,辅佐昭王稳坐王位四十余年,终使秦国国力大增,为日后统一天下奠定根基。同是秦国辅政,宣太后亲族掌权是‘安邦’,为何吕不韦拥立新君、辅政多年,反倒成了‘祸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