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长官动怒,众人纷纷劝告,有人开口替知州开解:“总镖头是有所不知呀,知州大人为了咸安城的百姓们经常是夙兴夜寐的,可谁知这日黄天会的成员刚进咸安城,底下立刻传来什么‘黄天会回来拯救咸安’的动乱言论,你说,这不是意有所指、意图不轨吗?”
这消息走漏得倒快,黄天会一行人才刚到咸安,风声立刻传到了知州的耳朵里。
不仅是知州,恐怕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黄天会有人回到咸安城了吧。这下朝廷这边反倒不敢明目张胆地对他们下手了,否则陆王府不会错过这么个“为他手下伸张正义”的好机会。
问题是,就连他们也是今日恰好在咸安城遇见的,咸安城内的百姓怎么会先他们一步知道黄天会要来,难不成真是陆王府指派黄天会自己泄露的风声?那黄天会何必秘密来此,这一下不就在众人视线之内了吗?
李星月心思几经流转,面上不显,只看她阿爹如何招架。
李煊最是会四两拨千金的,闻言只淡淡一笑:“我想各位大人多虑了,黄天会本就在十六年前朝廷的围剿之下败下阵来,这次也不过是零丁几个人回来,恐怕掀不起什么风浪。”
“最好是如此。”坐在知州右手边一人出声之时,除了知州之外的所有人都悄悄留意着他的神色,“只是可惜当年朝廷没能将黄天会所有残部一举歼灭,叫贼人躲到陆王府手底下去了。如此十六年在姑苏修生养息,如今却卷土重来,只怕另有打算呀。”
这人一上来就谈正事,是要逼威胜镖局站队吗?真是一点转圜都不给了。李星月暗自揣测着,悄悄皱起眉头。
李煊哈哈一笑,抱拳道:“这位大人有如此深谋远虑,想必正是宋通判——宋大人吧。”
“正是下官。”宋通判回一抱拳。
“宋大人此言甚至有理,但是我威胜镖局只是一群草莽之辈,只懂押镖必达,不懂朝堂政事。论公,本地仍有行脚帮处理江湖事宜;论私,威胜镖局不过是受朝廷所托,押送辎重至此的镖夫罢了,怎么能掺和进本地事宜?宋通判这番话怕是诉错人了吧。”李煊并不接茬,只淡淡地将话推出去。
“总镖头哪里的话,”宋通判皮笑肉不笑,“总镖头这话该不会还在怪朝廷当年误信奸人所言,围攻威胜镖局一事吧?”
李煊的拳头暗自一紧,脸上却倏尔一笑:“哪里。当日之仇当日便报了,朝廷没有追究威胜镖局围杀朝廷命官一事,已是皇恩浩荡了,更何况朝廷还不计前嫌,将押送辎重来陕北的事情交给我们威胜镖局做呢。”
“总镖头此言对极,如要所有人都像威胜镖局一样知恩图报就行了。”坐在最上首的知州满意一笑,“不像行脚帮,靠着衙门在咸安立足,如今却胆大包天不听管教了,真叫人心凉。”
宋通判眉头一皱,捻着胡须赶紧接道:“知州大人总是见微知著、防患于未然,先天下之忧而忧。行脚帮虽然在灾民处理问题上与我们衙门有些分歧,但是他们的命脉总归是掌握在衙门手里,并不能搅弄风云——刘司马,这是你的管辖,你应该清楚吧?”
刘司马赶紧拱手作礼:“通判所言极是,行脚帮说来就是一群贩夫走卒建立的行会,在衙门挂上名号的。其中大部分头领的姓名户籍全都登记在册,每年仍向朝廷缴纳赋税的。”
挂上名了,犯事就能按图索骥找到人家家里去。任你多敢逞狠斗勇,总不会每一个都是不孝不义之人吧!再说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有你之前的安身点,总能摸排到曾与你相识之人,最终总会查到你身上去的。所以他们才这么笃定行脚帮在本地对朝廷构不成什么威胁。而且他们又多次强调贩夫走卒之群,是在指这群人没有什么刀枪剑戟,空有些许功夫,成不了什么气候吗?
李星月思考一番,觉得这行脚帮听起来着实有些外强中干。她试探着问:“既然如此,这行脚帮怎么还敢在灾民问题上跟官府叫板?”
“这……”刘司马不知她的话该答不该答,有些犹疑地看向宋通判。
宋通判着意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平头百姓总是目光短浅。这几年天下大旱,咸安地处陕北,受灾尤甚,免不了许多农民流离失所。行脚帮一群伙夫,懂什么社会治安、暴民动乱之事?他们里面大多都是一些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自觉自己能成为救苦救难的大侠,就擅自外放送一些苦力岗位给那些灾民,导致周边越来越多的灾民往咸安城附近聚集。”
李星月见众位官员脸上几乎也都露出愤懑之色,只听宋通判继续说道:“可是他们这群下层人民哪里知道在朝为官的辛苦,还口口声声说我们官员不作为。可是,如果不是朝廷划拨赈灾抚恤,再加上各州府官员之间动辄数以千万计的粮草调派,真正饿死的灾民早就该不计其数了。除此之外,为了维护社会治安,避免灾民扰乱秩序,衙门当差的又不知多出来多少工作?可惜他们不知感恩,反倒怀念起了黄天会那群强盗做派。”
听他这一番高谈阔论,李星月早就气得拳头紧握了,心想:好大一番说词,难不成我在城门外看见的那群数以百计、饿得状若鬼魅,被逼得想要活命只能冲撞车马的灾民们,只能在你么如此治下活活饿死吗?
李星月年轻气盛,正要反唇相讥到底忍耐住了,悄然看向李煊,只见他也神色淡淡的,只是借着喝酒的工夫把头微微一点。
得了李煊的首肯,李星月起身举杯说道:“通判大人,可是小女从西北兰水城而来,随父一起押送赈灾粮草至此,一路哀鸿遍野、饿殍遍地,进了咸安城里却见城内歌舞升平、一片太平,想必各位大人为此耗费了不少心血。只不过小女心里困惑,咸安城外依旧有难民不少,各位大人筹措了这么许多粮草,竟然还是不够用吗?”
听到李星月这番吹捧,众官员有的人脸上不自觉显出自得之色的,知州更是鼻子吹上天:“你这个小女郎,是个懂事的。但你一介女流之辈,哪里晓得为官不易。朝廷公文说是拨粮草千万担下来,等押送到了我们手里也不过只剩百千担。这次不就特地委派了威胜镖局,来替我们押这一趟镖吗?我们在朝为官两袖清风,自己虽然毫无私心,但是为了将粮草派发到百姓手里总得先喂饱了手下的人才能让人家尽心为你干活吧。这百千担的粮食,塞牙缝都不够。自然要慢慢赈灾,筹谋打算。”
宋通判和那个刘司马怕是听出了她的讥讽之意,脸色微微一变,稍显不愉。
见状,李煊放下酒杯笑道:“知州大人同她说这些干什么。她一个小女娃,不知从哪看来几个字,就会鹦鹉学舌,懂什么事从权宜。”
“我怎么不懂,”李星月收起打量知州那膀大腰圆的身上哪里能藏下清风的目光,适时地故作娇嗔,“不就是朝廷准备再发粮食过来,赈灾是慢活嘛~哪里有难的。”
众位官员哄堂大笑,宋通判皮笑肉不笑地眯着眼睛细细地打量二人。
李星月眨巴眨巴眼睛看过去,嘿嘿一笑。
这一笑把宋通判笑得一懵,他只得按下心头的狐疑移开目光。
为首的知州老神在在地抚摸着自己五月孕肚一般的肚子说道:“总镖头,这咸安城最近真是有些不太平呀。听说上午,侠士镖局里的一个镖爷被行脚帮的伙夫打了?令爱街上碰见还被他们冲撞,没有受到惊吓吧?”
这群人趁李煊一进城就立刻把他跟威胜镖局的人给隔开,目的不就是为了阻断他获得信息的渠道吗?虽然李星月提早与他相会、提前做好准备用纸条向他传递了信息,但是这件事官府的人尚且不知——想到此处,李煊不由借抿酒的机会悄然瞥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刘司马——照理说,刘司马作为官府计划的执行人,不应该给李星月这么轻而易举向他传递消息的机会才对,但是他竟然没有做一点儿防范措施不免令人起疑。
此刻李煊决定按兵不动,放下酒杯之后摆出一副生气的样子,沉声道:“竟有此事?”继而转头看向李星月:“星月,到底是什么情况?”
李星月跟李煊已然配合惯了,也顺势做出一副生气又伤心的样子,先顺着官府的意思说一半看看李煊是什么态度:“确实如此!各位大人有所不知!他们把我们镖局的一个小兄弟打得满头是血还不肯承认!还满口叫嚷着是我们污蔑了他们!”
“哦?”李煊皱起眉头,故作不解,“这是何意?”
“能有什么意思,无非是那群鼠辈敢做不敢当的惯性罢了。”宋通判横插一嘴,想要给此事盖棺定论。
李煊目光微微一沉,示意李星月自己应对:“既然如此,还是要请咸安官府为我们主持公道,我们镖局绝非欺软怕硬之辈!若是真有误会,冤枉了行脚帮的人,我们自当负荆请罪。但是要是行脚帮的人信口雌黄、一昧推脱,我们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众官闻言无不是拍手称快,盛赞李煊侠义凛然的。李星月却知道李煊这话里“若是真有误会”种种都是在暗示她暂时不需与官府统一口径、表现得横竖一条心的样子,再加上看在吴三娘的面子上,李星月还是不愿与行脚帮彻底结怨。因此李星月轻轻拍了下桌子,故作嗔怒道:“阿爹,你是不知!这行脚帮的人,欺人在先,我与他们对峙时,竟倒打一耙,说是我们镖局勾结官府故意陷害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