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立刻会意,撇撇嘴道:“姐姐说的是。祈福祈福,心诚自然灵验。若只是字写得花哨些,便能惊动佛祖,那也太轻易了些。储君安危关乎国本,岂是儿戏?”
又有人低声附和:“况且,我听闻那位林姑娘自小体弱多病,这福气厚薄……唉,也是难说。”
这话更是隐隐将太子未醒的原因,归咎于抄经者本身福薄之上。
邢夫人听得这些议论,眉头蹙起,觉得这些外人当着面嚼舌根,实在有失体统,折了荣国府的面子。她张了张嘴,想驳斥几句,嘴唇嗫嚅了一下,却一时又想不出什么漂亮周全的话来,只怕说多错多,反惹人笑话,最终只得不尴不尬地干咳了一声,扭过头去,装作欣赏轩外的花木。
王夫人本就不满黛玉抢了宝钗的风头,此刻正好隔岸观火,仿佛全然未闻那些夹枪带棒的话,只慢条斯理地拨动着手里的佛珠,面色平静无波。
而被议论中心的黛玉,因昨日几乎一夜未眠,又强撑着抄了一上午经文,只觉得身心俱疲,那些关于福薄和愿力的揣测,此刻显得遥远而无关紧要。
黛玉倚着栏杆,目光空茫地落在轩外那枝被雨水洗得干净的玉兰花上,神色淡得几乎透明,仿佛周遭一切纷扰皆与她无关。
正在这弥漫着窥探、好奇与恶意的氛围达到顶点之时,忽见王夫人身边周瑞家的,步履轻快地从前头过来,脸上堆满了抑制不住的喜色,人未到声先至:“给太太们道喜了!天大的喜讯!太子殿下洪福齐天,已于今日辰时苏醒过来了!”
周瑞家的那一声洋溢着喜悦的通报,如同春雷炸响在敞轩之下。
王夫人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手中捻动的佛珠“啪”地一声落在石桌上,也顾不上去捡,连声道:“阿弥陀佛!祖宗显灵!快,快派人回府里给老太太报信!让大家都沾沾这天大的喜气!”
无论太子苏醒与黛玉的经文有无干系,此刻这天大的功劳都已稳稳落在了黛玉的头上,这不只是她一个人的体面,更是整个家族的荣光,甚至宫中的元春,若能借着这股东风,何愁不能圣眷愈隆。
这般好事从天而降,让王夫人眉开眼笑,喜不自胜,与片刻前的沉静模样判若两人。
邢夫人也立刻跟着站起来,脸上扬起与有荣焉的笑容:“哎呦喂!这可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太子殿下洪福齐天,咱们家也是虔心感动了佛祖!”
她虽未必想得如王夫人那般深远,但也深知这于贾府是极有体面的大好事。
而那几位方才还语带酸意的公侯家夫人们,此刻却是个个瞠目结舌,脸上精心维持的笑容瞬间僵硬,显得十分尴尬且措手不及。她们面面相觑,交换着难以置信又不得不信的眼神,方才那些福薄、愿力无效的揣测,此刻被这铁一般的事实狠狠掴回脸上,火辣辣地疼。
虽心中酸水直冒,万分不是滋味,但在这等天大的喜讯面前,再也无人敢多说半句扫兴的话,只得强挤出无比欣慰的笑容,连声附和着“真是天大的喜事”、“诚心感天动地”之类的话,那称赞声听着热烈,却难免透出几分言不由衷的干涩。
宝钗在听闻消息的瞬间,唇角惯常的笑意微微一滞,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失望,悄然掠过心头,仿佛她内心深处,竟期盼着经文的愿力非凡是虚言。
这念头刚一浮现,宝钗立时垂眸敛目,再抬起眼时,已是满脸的欣慰模样:“殿下康复,实乃万民之福。”
探春站起身,拍掌笑道:“这真是我们府上天大的体面!”
湘云原本正为太子苏醒而高兴,忽见众人目光似有若无地瞟向黛玉,又听得探春“天大体面”之语,想到黛玉的经文竟真似乎与这“天大体面”扯上了关系,一股酸溜溜的嫉妒瞬间冒了上来。
“说不定是凑巧罢了,偏生她的字就那般好,能惊动了佛祖?说不定殿下是自己福大命大醒过来的呢。”
探春听得此言,柳眉顿时倒竖,她素来以家族荣誉为重,岂容湘云在此刻拆台面。
“云丫头!休得胡言!太子殿下苏醒是天大的喜事,慧明法师乃得道高僧,他老人家金口玉言,盛赞林姐姐经文愿力非凡,岂是你我能随意置喙的?这不仅是林姐姐的诚心,更是我们荣国府全府上下虔心祈福的功德!你这话若是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
探春这一席话掷地有声,说得湘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撇撇嘴道:“我…我不过随口一说嘛。”
而卷入漩涡中心的黛玉,在初闻消息的刹那,只觉自梦境以来便萦绕不去的牵挂,被猛地抽空,带来一阵失重的眩晕。
仿佛梦中那片冰冷的湖水,自己徒劳的伸手,坠入深渊的无望……在现实世界里,得到了某种隐秘的补偿与圆满。
阳光透过轩窗照在黛玉低垂的侧脸上,长睫投下淡淡的阴影,掩去了眸光深处无人能懂的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