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从未消停过的惶恐在此刻海水般彻底将我淹没了。我隐隐约约觉得,有一些很重要的事,是我想错了。这么多年错得越来越深了。
“大人还没回来,您可以去休息了。”
我点点头,带着阿娘和师父进了西首的第二间屋子。极尽简朴的屋子,倒也素净。一张宽大的床榻足够三个人睡了,正对着床榻是一个明亮的窗子,窗下有一张四四方方的书案,东南角有一个木柜,上面摆着一个铜镜,镜旁还有一个瓷瓶子,瓶子里插着些许状若烟丝的清雅兰花,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幽香。
“采采,你说这人是什么来头?怎么好像很落魄似的?”师父细细拂过兰花叶子,漫不经心地说。我脑子里乱成了一团麻,不知该怎样揣摩。
“大人,杨姐姐我带来了,就在屋里呢。”我全身都僵住了,明明清晰地听到了朝这里迈步的声音,我却固执的不敢回头,仍旧怔怔地望着瓶中的兰花。
身体里的激烈的心跳声和门外缓缓的脚步声已经混为一谈。
听声音,他已经进到了屋里。此时此刻,我的肠子已经悔青了:若是没有答应阿仁就好了。此时我应该还在绣房里一边同高姐姐欢笑打趣一边做着本应我做的活,而不是像现在这般亲手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可我冲动之下决定答应这门差事,不就是为了再见他一面吗?
这一面,终究是见到了。他已不再穿着织锦的华贵衣裳,而是穿了一件大出我意料之外的蓝色粗布衣裳,像是从前在南榆族。到底是上了年纪,就连他那样一张曾经勾人心魄的清秀脸庞之上,现在也是爬满了皱纹。而且眼中即目所见的不再是情义了,是说不尽的憔悴和沧桑。本就清瘦的身躯几近干瘪了,要不是眉边一颗黑痣,我定然认不出他来。
“医女杨生花,见过大人。”我稍稍欠身,行了个礼。
“阿善的病,麻烦姑娘了。”他微微颔首,还了个礼。
又是一阵长久的静默。我不知他有没有认出我来,亦不知他是否还记得我这个旧情人。
他唇齿微张,似要说点什么,但最终也没说,静悄悄的出去了,又剩下了我们三个。
每次他出现,都像是一场迷茫朦胧的梦,我总觉得不真实,不像适才刚发生过的。心脏又莫名其妙开始抽痛起来,这次眼眶里却挤不出泪来了。
“这,这不是……”阿娘脸色惨白,原来她认出来了。我轻抚她的肩膀,带着苦涩的笑说:“人家早就认不出我们来了。”
师父大奇道:“什么?这个公子,莫非你们都认识?”我叹口气,望望师父,觉得眼前的这个她越来越陌生了,像是无缘无故的生了一场大病,根本没人察觉,等发现时却已病入膏肓了。
心中尚有好多疑团,我却无论如何不敢再见他一面,更不敢亲口问他。这一个错,究竟如何才能补偿呢?
第一次给阿善施针时,梁浮生就在一旁紧盯着。我心中不免紧张,拿针的手却并不发抖。这个过程很快结束了,于是我又陷入了一种无言的慌乱中。
“不知杨姑娘今年春秋几何?”似乎是无意的搭话,他不冷不热地问。
“不瞒大人,再过两三年就到知命之年了。”我不咸不淡地答。
“嗯,甚好。恕在下冒昧,姑娘这个年龄,按说应该连孙儿都有了。怎得却是连个丈夫都没有呢?”我又是一僵,不是因为这个问题实在太冒昧,而是因为他问我的正是我想问他的。
“不瞒大人说,我年少时曾有过一个丰朗俊逸的夫君,夫妻之间恩爱和睦,情深意重。不料我那夫君年纪轻轻便得了失心疯,竟把我给忘得一干二净了。”说罢,我偷偷地将眼光瞄过去,他似乎真的怔了一下。我颇为得意,却瞬间又觉得不妥:我说他得了失心疯不记得我了,可眼下我不也没认他么?这怎么算?难不成我也得了失心疯?
罢了罢了!我理直气壮地反将一军道:“那大人呢?大人年纪也不小了怎么没见夫人相伴?大人可去算过命没有?”
他始终不见波澜的脸上突然像是蒙上了一层厚重的悲伤。等了半刻,不闻回音。我顿时再一次生出了悔意:明明是我做了伤天害理的事,却还要这般没脸没皮的问人家。
我心中的疑惑不仅半分没有消退,反而更加旺盛了:这么说,水长东的毒效真的还没有消退了?如果真是这样,他怎会认不出我?
只听得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然后是一句幽怨的轻飘飘的话语,说话时面无表情,冷冷淡淡:“我年少时于情爱之事半分不懂,以至于犯下大错,令我后悔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