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青钰不能理解。
合眼前,还是满目疮痍,烈火哀嚎,就如同她曾被诅咒的那样,她见到了人间地狱。
她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醒来。
而此刻,入目是芽绿的绢帐,一双鸳鸯在帐顶戏水,是她十四岁那年特意要丫鬟卷秋绣上的图样,想讨个好意头。
她回到了未出阁时的小院子。
阮青钰恍惚走到外间厅门,卷秋与小丫头在院中踢毽,院门开着,白墙灰瓦的院墙外是青砖墨柱的回廊。一切静好如画。
是梦吗?
她明明是在云方城,在城破之际拼命奔逃,狼狈不知所踪,气力耗尽之际,抬头见到庄严宝相,才知自己到了一座还未染上战火的佛寺中。
她爬到蒲团上,合十双手,眼中是恳切的虔诚,却一时不知要求些什么。
她知道自己早已在多年的颠沛流离中耗尽气血,眼下是油尽灯枯的光景,便没有鞑靼屠城,她也大限将至,她甚至很庆幸,能死在被鞑靼人发现之前。
她不禁笑了,想到这一生一败涂地,爱人离她而去,亲族视其为污点唯恐撇不净干系。现而今能死得干净,上天终究待她不薄。
泪流过她的笑靥,定格在这一刻。
“姑娘,姑娘……”
阮青钰被叫回心神,她看着卷秋满脸疑惑,“姑娘这是怎么了,午睡前还好好的,怎么哭得这一脸泪。”
阮青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温热的脸,凉的泪,好真的梦。
越过卷秋,阮青钰看到她身后的立瓶,青白色大瓶中一枝红梅,花已尽落败。她不舍得扔,那是林哥哥为她折的。
林哥哥,是啊,有这一场梦,于少年时,岂不是能再见到林哥哥,她要去找林哥哥。
阮青钰心中急切,她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轻盈无比,完全不是离世前沉疴已久的身躯,真如十几岁的年轻身体一般。
等她反应过来,她已经穿庭沿廊,到了中院小花园。
“姑娘,姑娘,你疯了吗,你穿着里杉,头发这么散着,怎么能出院子啊?”卷秋急得脸通红,压着嗓子,生怕惊动了别人。
阮青钰终于想到,阮家虽是商户,家规却大得很。
卷秋如此生动,竟不像在梦中,她一时间有些犹豫,就立在园中。
不知是谁当值,花园通外院的拱门竟然开了半扇。
于是,贺云晟就看到了这样一幅情景,一个月白色的清影立在池边,不知是因为只着里杉还是因为身形清减,只觉她于这春寒料峭中单薄不敌。皓白的手腕上缠着乌黑发丝,黑白分明更显明媚。
她被身边的人拉扯着要走,拉扯中,阮青钰觉察到有人,转身抬眼望去,四目相对。
他眼中是一闪而过的惊艳,瞬而平静无波。
她却定定看着他,震惊、困惑、失落,复杂的情绪闪在她眼中。
阮青钰没见过这样的贺云晟,他负手而立,挺拔高大,如镌刻般的脸庞还未褪尽少年稚气,神形内敛也掩不住皇族的贵气。阮青钰记忆里,他总是披了满身北地的寒苦和荒凉,眉宇间是阵前厮博过的肃杀,全不是眼前明媚似骄阳的模样。
更让阮青钰震惊的是,贺云晟怎会出现在这里?
果然,这是一场梦吗,不然怎么会在此时此地,见到这样的贺云晟。
忽而她笑了,如春风融冰,眼还红着却融进笑意。
梦也罢了。
那时贺云晟问她,倘若有来世,你欲何为。她说,身死神灭,人,是没有来世的。
却原来人死的时候会生出谵妄,如这梦一般,会拥有回不去的时光,会见到想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