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在天黑前,李乐同和汀兰离开了城西的老街巷。
梳着高马尾的少年,百无聊赖等在巷子口。
“阿兄!”李其远这人个子高,又肩宽腰细的,隔着好远的距离,李乐同便一眼望见了他。
“我就知道你来这边了,”李其远不好意思进巷子,等李乐同走进了才喋喋不休地叮嘱:“这个点,来的人已经杂起来了,你注意安全,别忘了时间。”
“知道啦,你和汝南王这些天查董家查得如何了?”
“下棋的时候,舍小就大是常态,汝南王是聪明人,随他去吧。”他含笑,“谁说得准他这样做是妙手,还是俗手呢?”
李乐同眼眸弯弯:“阿兄落子,一向有道。”
一子落定,武自乐扬眉笑着收掉李其远的白子,谦虚说:“二郎,我也只是险胜啊。”
“汝南王善弈。”李其远神色平静地缓缓说道。
和武自乐下棋,太恶心人:既要做到不会让他感觉这棋局太过容易,又必须确保能够让他最终赢得这盘棋。
他们一旁,谢湜予看书看得沉浸,偶尔抬眸,瞥一眼棋局。
闻言,谢湜予瞥了眼白子的格局,便沉默不语地继续翻动书页——只是唇边那隐隐噙着的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看着实在有些嘲讽。
一局对弈才刚结束,便有人通传马世忠来了。
带着一车的账簿、地契,马世忠见着李其远和谢湜予,说话也是和煦自如,好似前些天夜晚,在董家剑拔弩张的阵仗从来没存在过一般。
李其远看他一眼,继续心平气和收拾棋局,手中把玩着晶莹剔透的棋子,听武自乐随口问:“如何了?”
几个家丁费力地扛着两个硕大的箱子挪步进了屋,只听“嘭”的一声闷响,箱子沉沉落在地上。
箱子被开启,里面装的是清一色的地契。
悠悠数年光阴流转,成千上万户人家在风雨中饱经沧桑,那难以计数的颠沛流离、无尽的妻离子散,到最终,只剩下这两箱地契。
“这些年来,董家为霸民田,无所不用其极。或是巧舌如簧,以空口承诺哄骗我施州百姓,令他们以贱价出售赖以生存的田产……”
李其远已经表态让步,便撑着脑袋懒怠地听着,听到马世忠说得义愤填膺,不由抬眸好笑地看他。
反倒是谢湜予放下了手中的书,拿起地契一页一页地看。
百文钱换十亩良田;一石米来年要以数十倍偿还,无法偿还便要献出田地……董家的地契写得工整明了,隽秀清正的笔触下,却是吞吃骨血的深渊。
他撰着薄薄一张纸,手止不住地颤抖,反复摸索着地契最末,歪歪扭扭、用力笨拙的小小一道横线,与旁边红色的手指印。
心口好像被堵住了,谢湜予快速翻阅了数十张地契,竟都是一样的情况,他猛然打断马世忠的话,一向平和的人,此时说话格外激动:
“签下这些地契的百姓,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更遑论识字!官府盖章之时,看到此等不公条文,为何不加以阻止?”
马世忠愣怔片刻,转眼间,亦是满脸愤怒:“董家收买官员,官商沆瀣一气,谢小侯爷放心,我绝不会容忍此等行径,将有关人等一并查办!”
他的身后,是稳如泰山般闲适坐着的武自乐,此时看着谢湜予的表情像在看一个笑话;是棋风落于对方的李其远,正百无聊赖地收拾着自己的残子。
只有谢湜予,因轻飘飘的一纸生灵,背后的双手不住发抖,常年温和平静的神情有些失控,目光里的愤怒藏也藏不住。
可他同样知道,武自乐要保马世忠,若真要深究下去,反倒是铲除异己、空造杀戮。
良久后,他终归只是说:“没什么可查的。”
李其远仍旧沉默着,听武自乐懒洋洋笑了一声,抬抬下巴道:“继续说。”
“董家勾结无良恶徒,每日威胁恐吓,甚至半夜纵火,烧毁百姓房屋,使百姓夜夜惊惶,不敢稍有违抗。数年来,无数施州百姓转瞬间失去家园,流离于荒野,饥寒交迫,苦不堪言!
“多少家庭支离破碎,多少孩童啼饥号寒,多少老人泪尽而终。董家的罪行如重重阴云,压得我施州百姓喘不过气来。此番,请汝南王准许我严查董家!我身为施州州牧,监管失察,万死难辞其咎,事后,愿以死谢罪!”
马世忠说得慷慨激昂,谢湜予听着却只觉得荒谬,他曾经被迫卷入其中,如今,却担心李其远生出退意。
“叮”一声脆响,玛瑙棋子落入罐中,李其远不耐地问:“说完了?”
马世忠毕恭毕敬地弓着腰,却偷眼看武自乐的神情。
“还有什么事?”武自乐掀起眼帘瞥李其远。
“谋害皇嗣。”谢湜予几乎执拗地强调:“对二郎处以笞刑、对二娘妄图以暗箭乱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