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仑中文网

夜半笛声（第1页）

王府的日子在明争暗斗中缓缓流淌，表面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静。沈璃将内务打理得越发顺手，下人们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怠慢，但那种无形的隔阂与审视，依旧弥漫在空气里。柳如烟经上次赏花宴受挫，暂时收敛了锋芒，但沈璃知道，她绝不会善罢甘休。

夜深人静时，东院寝殿的灯常常亮至深夜。沈璃有时看书，有时核对账目，更多的时候，只是对着摇曳的烛火发呆。白日里的冷静自持，在独处时便会土崩瓦解，无边无际的孤寂和压抑，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这夜，月色清冷，透过雕花窗棂洒下一地银辉。沈璃毫无睡意，心中郁结难舒。她起身，从那个上了锁的紫檀木匣底层，取出一支通体莹润的紫竹短笛。这是她及笄前，缠着一位精通音律的嬷嬷学的，嬷嬷夸她有天分，只是她性子跳脱，未能坚持。嫁入王府后，这笛子便被她深藏，连同那些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一起封存。

鬼使神差地，她推开临湖的窗户，倚在窗边，将笛子凑近唇边。

一缕清越孤寂的笛音，在寂静的夜里幽幽响起。起初还有些生涩，几个音符后，便流畅起来。她吹的是一首江南小调《鹧鸪飞》，曲调本应婉转轻快，可在她的唇下，却多了几分说不清的愁绪与怅惘。笛声不高，却极具穿透力，在静谧的王府夜空中盘旋、萦绕，如同月下低泣，又如孤鸿哀鸣。

笛声里，有对父母家人的思念，有对深锁高墙的无奈，有对渺茫未来的惶恐，更有……对那个青衫身影求而不得、深埋心底的遗憾与悲伤。万般愁绪，尽付笛中。

春桃在外间守夜，听到笛声，悄悄抹了把眼泪。她知道，郡主心里苦。

笛音袅袅，穿过庭院，越过水面，也隐隐传到了不远处的西院。

---

赵珩今夜同样难以入眠。

朝中事务繁杂，与几位老臣在政见上多有龃龉，回府后又被柳如烟借着些许小事纠缠了半晌，只觉得心头烦躁不堪。他屏退了所有下人，独自在书房饮酒，试图借酒浇愁，却是愁更愁。

就在他心绪不宁之际，一缕若有若无的笛音，乘着夜风，丝丝缕缕地飘了进来。

他起初并未在意，王府乐伎偶尔也会练习，但这笛声……不同。没有乐伎的匠气与规整，反而带着一种未经雕琢的、直击人心的清寂与哀婉。

他放下酒杯，凝神细听。

笛声是从东院方向传来的。

是……她？

赵珩有些难以置信。他印象中的沈璃，或是娇蛮任性，或是冷硬尖锐，或是沉稳持重，何曾有过这般……仿佛将满腹心事揉碎了，融在月色里，借着笛声幽幽倾诉的模样？

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走到面向东院的窗边，轻轻推开窗户。夜风带着初秋的凉意涌入，也带来了更加清晰的笛声。

那笛音时而低回，如泣如诉，仿佛在低语着不为人知的委屈；时而高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像是在这冰冷的困境中，依旧不肯弯折的脊梁；时而又变得空灵缥缈，充满了对远方、对自由的向往……

赵珩靠在窗边，静静地听着。他不懂音律，但这笛声却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了他心底某根从未被触及的弦。他仿佛透过这笛声，看到了一个与他认知中完全不同的沈璃——一个褪去了所有伪装和尖刺，在深夜里独自舔舐伤口，内心柔软而孤独的女子。

他想起了她嫁入王府后的种种。面对流言，她沉默以对；面对他的刁难，她冷静周旋；面对柳如烟的挑衅，她巧妙反击；接手管家权，她雷厉风行……她似乎一直在努力地、艰难地，在这片不属于她的土壤上生存下去。

而他，除了在新婚夜给予她最深的羞辱，以及后来的冷漠与挑剔，还做过什么？

一股莫名的情绪，混杂着些许愧疚、一丝怜惜，还有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好奇，在他心中慢慢滋生、荡漾开来。他第一次发现，这个被他视为麻烦和耻辱的妻子，内心似乎藏着另一个他不了解的世界。

笛声渐渐低落，最终化作一个悠长的尾音，消散在夜色中，余韵袅袅，仿佛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东院的灯火熄灭了，一切重归寂静。

赵珩却依旧站在窗边，良久未动。夜风吹拂着他的衣袂，带来阵阵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那团纷乱的情绪。

他忽然发现，自己似乎从未真正尝试过去了解她。他固守着她“设计”他的偏见，将她所有的行为都打上别有企图的标签，却忽略了她也是一个有血有肉、会伤心、会孤独的人。

今晚这偶然听闻的笛声，像一颗投入他心湖的石子，打破了长久以来的冰层，漾开了一圈圈陌生的涟漪。

他依旧不认为他们之间会有什么改变，那些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鸿沟依然深不见底。但至少在此刻，在这寂静的深夜，他心中对她的厌恶和排斥，似乎悄然淡化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定义的、复杂的探究欲。

夜色深沉，月光如水。隔着一方庭院，两人各自无眠，心境，却都在这个笛声悠扬的夜晚，发生了微妙而不可言说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