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式结束后,太子由兰儿陪着去禅房用斋点。云歌推说想独自在寺中走走,静一静心。沈述安示意侍卫远远跟着,自己则不动声色地保持着一个既能护卫,又不会打扰她的距离。
云歌信步走到寺庙后山,那里有一片幽静的竹林,林边有一方小小的放生池。这里,是她前世在普渡寺最后的日子里,唯一能感到片刻安宁的地方。她走到池边,看着池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那张完全陌生的、属于阿史那·云歌的脸,巨大的悲伤和荒谬感瞬间将她淹没。
她再也支撑不住,靠着池边一棵古老的菩提树,滑坐在地,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汹涌而出。不是低声啜泣,而是那种压抑到了极致,从灵魂深处发出的、绝望的悲鸣。她将脸深深埋入膝间,单薄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仿佛要将两世的委屈和痛苦都哭出来。
“母亲…述安哥哥……弘儿……”破碎的、几乎听不清的呓语,混杂在泪水中。
就在这时,一块干净的、带着淡淡松柏清香的素色手帕,递到了她的眼前。
云歌猛地抬头,泪眼朦胧中,看到了沈述安那张近在咫尺的、冷峻却带着一丝复杂情绪的脸。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就站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遮住了部分阳光,投下一片阴影。
“公主,地上凉。”他的声音依旧是低沉平稳的,但似乎比平日里少了几分冰冷,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或许是无奈,或许是一丝同病相怜的感慨。
云歌怔怔地看着他,忘了接帕子,也忘了擦眼泪。他就这样出现了,在她最脆弱、最像前世那个无助的林晚辞的时候。
沈述安看着她哭得红肿的双眼,梨花带雨,我见犹怜。这张脸是陌生的,可这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里面盛满的绝望和悲伤,却莫名地熟悉,像一根无形的线,紧紧缠绕住他心脏最柔软的部分。他鬼使神差地没有移开目光,也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退开保持距离。
“这寺庙……”沈述安的目光越过她,望向远处缭绕的香火,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沉的、仿佛来自很远地方的疲惫和哀伤,“似乎总与伤心事有缘。”
云歌的心猛地一缩。他这话……是在说他自己吗?他也在这里有着不堪回首的往事?是……因为我的“死”吗?
她接过手帕,胡乱地擦了擦脸,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试图掩饰:“让太保见笑了。只是……只是忽然想起一位故人,她……她也曾在此处,受过许多苦楚。”她不敢说“我”,只能用“故人”代指前世的自己。
沈述安沉默了片刻,风吹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放生池的水面泛起涟漪。他缓缓道:“世间苦楚,大抵相似。失去,别离,求不得……”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有时觉得,这佛音梵唱,也渡不了痴缠的冤魂。”
这话几乎像是在回应云歌刚才未明言的悲伤。云歌抬起头,勇敢地看向他的眼睛,那深邃的眸子里,此刻没有了平日的锐利和防备,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哀恸和疲惫。她看到了他眼中倒映着的、同样悲伤的自己。
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沟通了。那是两个被命运残酷对待的灵魂,在某个特定的地点,因为相似的伤痛,而产生了一种超越身份、超越表象的微妙理解和怜惜。
“太保大人……也曾在此失去过重要的人吗?”云歌忍不住轻声问,带着一丝试探,更多的是某种难以言喻的心疼。
沈述安的身体几乎不可察觉地僵了一下。他收回望向远方的目光,重新落在云歌脸上,那层刚刚褪去些许的冰冷外壳似乎又迅速凝结起来。他没有回答,只是淡淡道:“云歌公主保重身体,太子殿下还在等您。”
说完,他转身,恢复了那个冷面权臣的模样,大步离开,仿佛刚才那片刻的脆弱和共情从未发生过。
云歌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握紧了手中那块还带着他体温的手帕,心中五味杂陈。她知道了,沈述安的哀伤,在这里就像一团无法吹散的乌云。而他们刚才那短暂的、近乎灵魂对话的瞬间,像黑暗中微弱的光,既给了她一丝慰藉,也让她更加坚定了复仇的决心。
就在这时,太子弘欢快的声音从竹林另一端传来:“云姐姐!云姐姐!你看我捡到了好漂亮的羽毛!”小家伙举着一根色彩斑斓的鸟羽,像只快乐的小鸟般飞奔过来,脸上是纯粹无邪的开心,而他身后却是两个满心疮痍的成年人道不尽苦楚。
云歌迅速擦干眼泪,挤出一个温柔的笑容,迎向儿子。沈述安站在不远处,看着阳光下那“母子”相拥的和谐画面(虽然云歌只是蹲下身接住太子),眼神更加复杂难辨。这温馨的一幕,刺痛了他的眼,也刺痛了他的心。
回宫的路上,太子因为玩累了,在马车里睡得香甜。云歌和沈述安依旧一前一后,沉默无言。
但这一次的沉默,与来时截然不同。来时是纯粹的陌生与戒备,而现在,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竹林边那份短暂的、未尽的哀伤与理解。沈述安握着缰绳的手,指节微微泛白。他反复回想云歌哭泣的样子和那些含糊的呓语,还有她那双悲伤的眼睛……以及,她为何偏偏在普渡寺,有如此剧烈的情绪波动?
而云歌,则摩挲着袖中那块沈述安给的手帕,心中既酸楚又有一丝隐秘的甜。他并非全然冷漠,他心中仍有柔软和伤痛,而那伤痛,与她有关。
皇后的眼线,自然没有错过竹林边那“沈太保递手帕给哭泣的云歌”的一幕,以及两人之间那不同寻常的、短暂的对视。这份报告送到皇后手中时,她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普渡寺……还真是个有意思的地方。”皇后冷笑着,眼中闪过一丝恶毒的光芒,“沈述安,云歌……本宫倒要看看,你们这出戏,要如何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