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生日那天,江浩决心逃离儿童福利院。
之所以选择这一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如果一定要选定一个由头,那就是福利院的床太短了。
每逢生日那天,福利院的孩子既吃不到蛋糕,也不会收到贺卡,更不会有人记得这天是他的生日。很多孩子连出生记录都没有,资料上登记的生日其实是他们被送到福利院的日子。但每逢这个特殊的日子,他们也想做点有纪念意义的事。江浩也一样,他选择的方式是用小刀在木头床沿刻上一幅简笔画。七岁那年他从床头刻起,一口气刻了七幅,之后每年增加一幅。
他先刻下一个椭圆的身躯,再刺上眼睛和尾巴,最终形成简笔的老鼠形象。由于姓名的原因,他自小被叫作“水耗子”,简称“耗子”。他对这种生活在黑暗中的生物并不讨厌。福利院的卫生情况谈不上好,夜深人静之时,他经常与它们怯懦却贪婪的目光对望,并深刻理解它们的想法。
十二岁那年,刀刃划到了床尾卡住了,再没有多余的空间可刻。于是他想,是时候该离开了。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在福利院待这么久。
每年总有几对夫妇来福利院领养孩子,挑选的标准相当一致,首选总是健康的男孩子。福利院的孩子大半都是身体残疾的弃婴,剩下的女孩子居多,健康男孩子就没几个。所以他从小就相信,自己迟早会离开这鬼地方。
好事多磨,十岁那年才有一对中年夫妇
相中他。男人捏了捏他的胳膊,夸他筋骨挺结实。女人看起来慈眉善目的,还给了他一颗奶糖吃。他甜滋滋地含在嘴里,坐在两人身边观看其他孩子们进行例行的歌舞表演。但演出到一半,一个小女孩哭了起来,把一切都搅黄了。
那个女孩是他的好朋友。江浩知道她难过的原因,她已经七岁了,这个年纪以后女孩子被领养的概率就很低了。把机会让给她吧,自己是男孩,还有的是机会。他这么想着,故意在那对夫妇面前说粗话,随地吐痰,用手刨饭吃。那对夫妇本就觉得女孩可怜,最后果然改变主意,更改了收养对象。
女孩离开后,他继续等待着,等待新的父母。但霉运降临,十岁后,他的个头一公分也没长过。再没有人看上他,被领养走的不是当年刚进福利院的婴儿,就是其他年纪小的孩子。难得有人把目光转向他,都嫌弃他发育不良,摇摇头走了。就这样,他在福利院艰难度日,直到一个绰号“面筋”的孩子到来,他的人生才有了转机。
面筋的本名不详。据他回忆,从小他就和父亲外加两个哥哥住在桥洞里。有一天城管把他的父亲和哥哥都抓走了,他躲在暗处没敢作声。从此再也没见过他们。很多年来,他一个人流落街头,靠乞讨过日子。直到一年前偷超市的东西,被店主抓住报了警。
把他带进局子后,警察也犯了难。以他的年纪和犯罪行为,任何处罚都不太合适。想遣送回原籍,他又说不清那个桥洞究竟在哪。在警察局吃了三天盒饭后,他被就近送到了本市的福利院。
福利院根本不愿意收这么大年纪又有前科的孩子,奈何派出所所长亲自求情,促成了这桩交易。面筋就这么在福利院住了下来。
走南闯北流浪这么多年,面筋见多识广,有一肚子的故事可以讲。自从他到来后,每天夜里熄灯后就固定成了他的见闻分享时间,所有人都围成一圈听得入迷。面筋说自己什么都吃过,红艳艳的糖葫芦、金黄的鸡腿、肥得流油的板鸭……说得所有人肚子咕噜噜直叫。他还常扒火车去省会,那里的楼最高三四十层,有百货大楼、钟表店、珠宝店以及各种叫不上名字的店。橱窗里一双鞋卖三百五,一件貂皮大衣卖两万。换算到穷地方,卖一件大衣就够吃一辈子红烧肉了。
他曾经搭错了车,阴差阳错之下去了一个沿海大城市。说起那段经历,他神采飞扬,简直像在描述一处地上天国。他说那里女人都穿短裙,露出白花花的大腿。男人左手拎着手提箱,右手拿着可以随时打电话的大哥大。街上一辆又一辆的都是锃光瓦亮的小轿车,偶尔还会有几辆豪华轿车首尾相衔地气派驶过,车里坐着金色头发白皮肤的外国人。他住在火车站里,每天热水供应不限量,不但可以喝,还可以用盆接来洗澡。卫生间一点异味都没有,免费提供纸。钱也赚得容易,乞讨一天就能到手二三十元。运气好的话,还会有人给十元的整票子。收工后的晚上,他一掷千金,买了两瓶可乐,三根炸鸡腿。可惜运气不好,第三天在巡逻车面前乞讨,被警察抓了个正着,不然他还在那过逍遥日子呢。
福利院里年纪大的孩子不多。年龄相近,又同样是男孩子的面筋和江浩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面筋不想在福利院多待,这里管得严,又吃不饱。去那个沿海大城市的铁路路线大致还记得,他想再去一次,就在那扎根不走了。他还劝江浩一起,两个人到那也好有个照应。
江浩犹豫了好几天。一方面他觉得面筋的主意不赖,另一方面他的自尊心又不允许自己沦落成乞丐。直到生日那天,他在用小刀往床上刻记号时,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动涌上心头。管它呢,就出去看看,不行再回来,他想。
当天晚上,他收拾好行李(一个背包都没装满),和面筋翻墙溜出福利院,直奔火车站。扒上运煤车后,舒畅的夜风从脸上刮过,他感觉心脏的跳动前所未有的剧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