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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回（第1页）

漠北的风沙卷过刚刚经历战火洗礼的府院，似乎一夜之间就给其换了旌旗。昔日太子下榻的都督府院，如今被身着异族服饰，眼神锐利的兵士层层把守，空气中弥漫着硝烟未散尽的焦糊味与一种压抑的兴奋。

主室之内，烛火摇曳，映照着阶下囚徒苍白而平静的面容。

顾清淮跪坐于地，他一身原本华贵的太子常服早已污损不堪，沾着干涸的血迹与尘土，双手被沉重的铁链反缚身后，脚踝亦锁着粗粝的镣铐，铁链拖曳在地，稍一动弹便哗啦作响，扯得他被迫微微躬身，姿态狼狈不堪。那高耸的孕肚因这姿势更显突兀沉坠，几乎要触及冰冷的地面。

他垂着头，散落的墨发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个苍白失血的下颌，和微微颤抖的，紧抿的唇。

脚步声轻轻响起，陆参商站在他面前数步之遥。一身劲装，外罩玄色大氅，不再是东宫那个低眉顺眼的侍女，而是前朝遗脉，是率军攻下此地的统帅。她的目光落在他腕间那粗糙沉重的铁锁上，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复又强行舒展。

良久，顾清淮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她，那平静之下，却仿佛藏着汹涌的暗流。他动了动被缚的手腕，铁链哗啦作响。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沙哑，破碎，带着浓浓的自嘲与绝望。

“呵呵……陆参商……或者该叫你慕容公主……当真是好手段。”他顿了顿，目光死死锁住她，像是要将她剥皮拆骨，看透那颗冷硬的心。

他平复了下心情，接着说，声音因连日的煎熬与当下的处境而沙哑，却依旧带着一丝属于太子的，磨不掉的矜傲与嘲讽：“风水轮流转，没想到你我之间，也有今日。”

他的视线扫过自己身上的镣铐，笑意加深，那笑里却无半分暖意，只有无尽的苍凉与自嘲：“当初在东宫，孤是折辱了你，磋磨了你，确是对你不住。”

他顿了顿，凤眸微微眯起，直视着陆参商，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问道：“但无论如何，孤不曾，将你如此镣铐加身，不曾，将你如牲畜般锁缚于此，不曾，剥夺你最后一点为人的尊严。”

他挣扎了一下，铁链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勒得他腕骨生疼。那高高隆起的腹部因这动作而紧绷，显出一种惊心的脆弱。

“你如今，当真要辱我至此么？”他问，声音里那点强撑的讥诮终于碎裂，透出一丝难以掩饰的，连他自己都憎恶的颤抖与哀凉，“将我如同牲畜般锁拿，供你复仇赏玩？”

陆参商静静地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的恨，看着他身上的锁链，看着他因孕育而变形，此刻更显无助的身体，心中却并无预想中的快意。

那锁链冰冷沉重，硌在他纤细的腕间与浮肿的脚踝上，刺目得很。她甚至能想象那金属的寒意正如何侵蚀他的皮肤。

她微微移开视线，落在跳跃的烛火上，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殿下多虑了。两军交战，俘获敌首，自然需严加看管，何来折辱之说。莫非殿下以为，如今还是在你东宫之中，可以随心所欲么。”

话说得冠冕堂皇，合乎情理。

然而，在她平静的面容之下，只有她自己知晓那汹涌的，无法宣之于口的幽微心绪。

绑缚他，锁住他，并非全然为了折辱报复。

或许，正正相反。

是因为怕。

怕这条美丽而剧毒的蛇，一旦松绑，便会立刻反噬。怕他此刻的脆弱无助只是假象，怕他转眼间又能掀起腥风血雨，怕他那双凤眸中永不熄灭的恨火与算计。

更是因为，那一点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不敢深究的妄念。

只有将他牢牢锁在自己视线可及，掌控之中的地方，只有彻底剥夺他所有反抗与逃离的可能，她才敢试着靠近那团灼人的火焰，才敢从那无尽的恨意与防备之下，小心翼翼地探寻一丝，别的可能。

爱么？她不知道。那太奢侈，太荒谬，背负着国仇家恨的她，怎配去想，怎敢去要。

她只是，无法眼睁睁看他死于乱军之中，无法忍受他落入他人之手。她必须将他抓回来，锁起来，放在一个只有她知道，只有她能触碰的地方。

仿佛这样，就能安全一点。就能假装，他们之间，并非只有你死我活。

顾清淮死死盯着她，试图从她那滴水不漏的平静中找出一丝裂痕，一丝虚伪，一丝能让他更加恨她的证据。

可他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忽然觉得无比疲惫，就连那支撑着他的恨意都让他觉得很无趣。他缓缓垂下头，额头几乎要抵上跪痛的膝盖，发出一声极轻极哑的，近乎叹息的冷笑。

“好，好一个严加看管。陆参商。你总是，有道理的……”

铁链随着他低头的动作，再次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袖中的手攥得更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她看着他蜷缩的身影，那被铁链束缚的脆弱姿态，那孕育着生命的沉重弧度，心中某个角落，悄然塌陷了一小块，涌出酸涩而陌生的刺痛。

她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步履平稳地离开了这间囚室。

门被轻轻合上，落锁声清晰可闻。

顾清淮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许久未动。

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被拉得很长，扭曲而孤寂，如同一个被重重锁链牵住的，可笑的木偶。

而他与她的心，又何尝不是被更沉重的锁链，层层捆绑，不得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