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他的意料,做完这一切,到她将新买的几件布衫抱放到他枕畔,都并没出现任何逾矩引诱的言辞举止。
这反倒让晏浩初难得失算,他佯作出一番伤眠病困的无力模样,一双眼却在暗处观她,心里幽微处又要生起疑来。
上位者,必擅观人心。一旦有看不透的,必及早诛之。
“这是我让小墨去成衣坊买的春夏衫子,是粗布料子的。待你伤好些,再带你去县里另挑些好的。”
她缓缓说着,也不再绕弯子,从角落里拖了个变型凹陷的铜火盆过来,将他初来时那件三异绣法的玄色武服拿了出来,“对了,还不知道你名讳?”
她并没问他,作势要把武服丢进铜盆里,打燃火折子拢着,冷不防地就侧首径直望进他眼底里。
因这一整日都惯了她温吞清冷的样子,这一下开诚布公,晏浩初险些没来得及收起心神。
二人向阳坐着,所隔不过数寸远。
她脸上拳脚伤过去十数日,虽是浅了许多,底下酱紫黑气泛上来,东一块西一片的,几乎将她整张脸都要占满了。
瘀伤交错间,更有右颊和眉心两道陈年长疤。
右颊一道从鬓边斜下至颌,眉心则自左额贯过山根至眼角。
即便这两条刀痕当时就处理过,并没有太多浮凸红肿,在一妙龄女孩儿家的脸上出现时,也足够叫人憾然震诧。
不过晏浩初在战场上见过的刀痕太多,他能很快掩饰下心里一晃而过的厌嫌,同她对望。
便就是这么一会儿,他就猜度出了这人大概喜欢哪一套了。
这样一张脸,也不知受过多少唾弃白眼。
他掩饰的极为自然,以至于阮苹丝毫没觉出此等心神变幻。
她未似往日避开,而是有些怔愣地同他对视。
的确,从十六岁她自毁容貌起,因遭厌嫌多了,渐渐的,往常同生人说话,都是半垂着脸不去对视的。
而今日,他就这么温和地直视着她。
手上火折子一颤时,又被一只温热手掌托过,指节擦过的一瞬,她手上禁不住松脱,晏浩初适时接稳火折子,点燃玄色武服袖边后,丢进铜盆里。
火光映着暮色,将屋中一方天地照彻。
“鄙姓元,名伯玉,是家中最不成器的一个。父祖世代商户,今岁朝廷征兵,兴许实在是缺人,就连我家也分派到了一个。战场真不是人待的地方,我实是怕极了,等不到父亲托关系将我带回,却被庶母买通同一个营的来害命,只好作了逃兵……”
晏浩初盯着铜盆里的火光,透过他鬓若刀裁的脸,仿佛就能看见作‘逃兵’时的惊怖凄惶。
难怪了,这一下,前两日的事便都串起来通顺了。
“此地荒僻,你只管养好身子。”朝廷连年战乱,得知他比自己还小二岁时,阮苹叹息一记,想到这些日子流民的惨况,语带不忍,目中亦起了一派荒芜,“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眼看着话说过了头,怕她要赶自己,晏浩初忙又添了句:“不妨事,我家叔父是千户长,只要徐大将军胜了,家中功过相抵,我便回乡从商就是。”
这句瞎话一落,便果真见她目中一松。
其实方才小墨将县里的情况带回时,阮苹就已经改了昨夜的主意。
听闻新来的范县台是出了名的青天老爷。孙屠户因伤人诬告之罪,被罚作两月的苦役,孙家母子也因帮纵之罪被罚一月城役。
如此一来,只要等姨母孙阮氏城役结束,她自行同孙家定一个脱籍的协议,凭他三十两、五十两,靠她一双手,总有脱籍的一天。
等立了女户,她就买几亩水田赁出去,她算过账,到时候一年田租、绣活、竹器加起来一年至少有十余两,熬上七八年,三十岁前她都能在府衙门前买个最小的铺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