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大娘领着顺宝回去时,天色已经开始慢慢地黑下来了,墨菡站在屋前的廊檐下,望着徐大娘和顺宝一老一小,两个那样熟悉、可亲的背影,渐渐地走远,渐渐地望不见,禁不住一下子泪落潸然……她想起自己身上的每一套衣衫,都是徐大娘针针线线亲手为她缝制,数月以来,年前年后,每次徐大娘来时,无论她高兴也好,不高兴也罢,徐大娘都总是和颜悦色地逗着她,开导着她,此番自己一旦离开,也许今生今世,都再也见不到可亲可敬的徐大娘和李伯一家老小了。
黄昏已近,夜色渐深之时,夏侯湛忙完了他所有要忙的事情,还不忘又来到墨菡的房中看望一下墨菡,可是墨菡却强忍着内心的离愁别绪,狠下心没有出来见他,只让金若告知他说,自己已然睡下了。但是,当她听到夏侯湛要转身离去时,她却再也抑制不住她心灵深处最最真实的情感,疯了似的、眼含着热泪飞跑到窗边,久久地、久久地望着月色下,夏侯湛那渐去渐远、渐远渐模糊的、潇洒挺拔的背影,在心底默默地同他告别。
明月皎皎隐高树,长河澹澹没晓天。
漫漫洛阳古官道,未知相会在何年?
夏侯湛的身影渐渐地消失在了庭院拐角月亮门的深处,墨菡的泪,也在冷冷的月光中凝聚成了霜……
墨菡一直等到自己的视线再也望不见夏侯湛的背影了,才慢慢地回转身来,走到窗下的桌边站定,吩咐金若铺纸、磨墨,而后,她手提羊毫,刷刷点点,饱蘸深情地写下了她留给夏侯湛最后的思念,最后离别的话语:
孝若之情,天高地浩。今生无缘,来世再报!
落笔处又倾情提上:
孝若,多多珍重、保重!
——嵇墨菡就此别过。
多情自古伤离别,离别寒过清秋节。更何况本是儿女两情坚,却变成劳燕分飞各一边。
鸡鸣时分的夜空,漆黑如墨,天上、人间,一片寂然,更阑人静、万籁无声。
墨菡和金若一夜未眠,早早地就收拾好行囊,再次改换好男装。临出门时,金若把夏侯湛母亲特意留给她们主仆,前往谯县安顿的一大包金钱也背在了身上。墨菡本不想带,可金若却说,此去华山,千里迢迢,身上若无钱两,怎好行路,她们姐妹二人绝对不能再去采食野果、留宿山洞了,那样的情形简直太凄苦、太可怕了!如今她们身无分文、空空如洗,俗语道,“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本就窘迫之人,面上也就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墨菡所住院子的西墙外面,便是一条可直接通往城中大路的开阔土路,靠近外墙边,参差不齐地生长着几棵早已高过墙头、丈二有余的经年垂柳。墨菡施展轻功,飞身上墙后,便把一条事先早已准备好的粗麻绳,牢牢地拴在了其中一棵柳树粗粗的枝干上,绳子沿着墙壁顺下后,金若便拽着绳子也攀上了墙,墨菡跃身落到墙外的地上后,金若遂也攀着柳树慢慢地爬了下来。侧耳倾听,县府的大院中依然还是寂静一片,她们姐妹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悄然离开了许昌县衙,离开了这个留下她们许多语笑喧阗、留下墨菡诸多柔情、诸多爱恋的难舍之地。
墨菡腰佩宝剑,肩背包裹,一步一回头,流连、踯躅、依依难舍,回望着这沉沉夜色中的许昌县衙,泪水又一次无言地润湿了她的脸,润痛了她的心。出是已经出来了,可墨菡的一颗芳心,却还依然彷徨在这里的房舍、院落之间,滞留在多情的公子夏侯湛的身上……良久以后,墨菡才坚定地一咬银牙,一狠心,毅然转身和金若一起,快步如飞地匆匆走上了大路。城门刚刚打开之时,她们姐妹二人就第一个出城,离开了许昌,奔上了前往洛阳的悠悠官道。
大地回春、群花烂漫的时节,天地自然一片清新,官道上来往的行人,似乎要比冬日里时增加了许多。
墨菡和金若在走出许昌城有十里之遥的地方,看到路边有家茶摊,生意还算不错,路上的芸芸过客都乐于在那里歇脚、打尖,于是,她们姐妹两人便也随着稀稀拉拉、零零散散步入茶摊的客人一起,快行几步走了过去,在其中的一张桌子旁坐定后,便放下行李,随口点了一两样简单的饭食来充饥。
此时的太阳早已升得老高老高了,红彤彤地辉映着四野间寥落的土地和土地上承载的的物貌风情。
“小姐,夏侯公子他此时,恐怕早就发现我们不见了,唉,金若真是不敢想,他该有多伤心!”金若一边饮茶、吃饭,一边还念念不忘替夏侯湛难过痛心。
“金若,我早就看透了自己这一生本就命比纸薄,再怎么伤感也都是无用的,所有的一切早晚都会过去的!”墨菡倒看似已然走出了这份感情的旋涡,语音淡淡、茫然悲戚地说道。
“小姐,你从来都不是个狠心无情的人,却被逼得总要做这狠心无情之事。唉,这世道真是太欺负人了!为什么我们总是要这样四处漂泊,连个安身度日的地方都找不到!”
“金若,都是我不好,连累得你总要跟着我颠沛奔波!我也想有个安安稳稳、可以度过一生的家,可是,他的这个家,真的不会属于我的!”
“小姐,金若没有埋怨你非要离开许昌,金若只是太不甘心了,夏侯公子他本就应该是小姐的,他那么爱小姐,可他的父母却偏偏替他选定了那个司马文萱,还不是惧怕、巴结他司马家吗?”
“金若,别再说了……命里无时莫强求!此生能和他有缘相识,我已经很知足了!”
“小姐,……”墨菡一句仿佛早已看破世俗情缘的哀婉之语,令金若一时哑然,顿住了口。
“小姐你看,那官道上驰马而来的不是夏侯公子吗?后面还有富安,小姐,是夏侯公子他寻你来了。”金若无意间抬头远望之际,刚好看到夏侯湛一身湛蓝的衣袍,黑色的斗篷飘扬在身后,胯下一匹雄骏的白马,带着仆人富安飞驰而来,距离她们所在的茶摊越来越近。
“金若,快走,我们先到那边的树林里躲一躲,我不想让他找到我。”墨菡说完,急忙起身,拽着金若便走进了她所说的茶摊后面,那片枝叶扶疏、绿意盎然的树林之中。
“小姐,夏侯公子他停住马,向着茶摊走过来了,你就真的不想再和他说说话吗?”
“不想了,如果被他找到,我以后就再也走不脱了。”
“那就不走了呗!小姐,反正金若觉得,夏侯公子他一定会对小姐好一辈子的。”
“金若,我和他之间已经不可能了,你就不要再说话了,免得被他听见。”
“掌柜的,可曾看见有两个女子,哦,不对,应该是两个年轻的公子从这里经过吗?”墨菡听到是夏侯湛在向茶摊掌柜的打探她和金若。
“客官,方才是有两个很俊美的年轻后生在我这里喝茶、用饭,哎,这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呢?可能是走了吧。”
“菡儿,菡儿,……”墨菡隔着树林的枝叶缝隙,看到夏侯湛在用一种疑惑的眼神,端详着他面前这一大片密密麻麻的树林子,高声呼喊着自己的名字。
端详了很久,也呼喊了很久以后,墨菡看到夏侯湛终于又带着富安飞身上马,顺着官道一路向前追赶而去。
时近晌午,墨菡和金若又沿着官道,继续前行了有七八里地远的路程之时,远远地,便听闻到大路的对面传来一阵阵悦耳又匆促的马挂銮铃之声,墨菡担心会是夏侯湛因寻她不着,沿路返回,于是便机敏地拉着金若一起,赶忙躲进了路旁的灌木丛中。果不其然,只一会儿工夫,她便看到来人正是夏侯湛和富安一前一后跃马而归。她清清楚楚、切切实实地看到,夏侯湛一张英俊无比的面上,写满了落寞和痛苦,痛苦得仿佛他的心已经被人永远地掏空……造化弄人、岁月冰冷,谁苍白了谁的等待?马蹄声声、尘灰满面,夏侯湛超群拔俗、俊逸优美的身影,从墨菡的眼前一闪而过,便成了永远的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