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湛回去了,墨菡的胸间腹内又一次被揪扯得愁肠百转,五内疼痛。她呆呆傻傻地站立在大路之上,漠视苍穹、藐视云山,只把点点含情、默默惆怅的目光,久久地、久久地,凝望着夏侯湛那渐行渐模糊、渐远却渐清晰的背影,泪水潸然、泣不可仰……
……
“铜驼陌上桃花红,洛阳无处不春风。”京都洛阳,本是墨菡和金若这样的闺阁少女,心向往之,意念望之,却基本一生都不会有缘踏足的圣土,然而,却因为再也没有了家,再也没有了可以仰仗依赖的父母,小小女儿风餐露宿、流离漂泊,才致能够得此机缘,成为一次圣都洛阳的匆匆过客。
墨菡和金若时走时歇、时歇时走,长途奔波足足半月有余,才在一个月朗星疏、凉风缓缓吹送的夜晚,入住到了洛阳城内一家比较普通的客栈,准备小住两日,在洛阳的马市购得两匹好马用以代步,再继续奔往华山。
翌日一大早,向客栈老板打听到马市所处的位置后,墨菡和金若便相伴而行,徒步前往洛阳城外的东南城郊。
马市里成百上千的马儿,高矮、瘦壮,毛色,各有不同,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一时间还真是有些不知该如何下手挑选才好。好在墨菡住在许昌这半载有余的时光里,不但和夏侯湛学习了弓马武术方面的技能,而且还曾多多少少从夏侯湛的口中了解到了一些相马、识马的知识,故而,仅走走挑挑了一个多时辰的光景,墨菡便选中了两匹枣红色、膘肥体壮的骏马。交易完成以后,她和金若便各自乘上一匹马儿,沿着外面山脚下的小路驰骋了一段路程,觉得马儿的速度和耐力还都算很不错,便心满意足地跃马往回走。
“金若,我想去个地方,不知你可愿意陪我前去?”墨菡勒住马缰,转头看向金若。
“小姐可是想去太学看望潘岳公子?”金若不愧是墨菡从小玩儿到大的心腹姐妹,墨菡的心里想什么,想要做什么,她基本一猜就中。
“我不是刻意要去看他,只是闻知他如今正在太学读书,想去太学的门外看看就走,……”墨菡有些脸泛红云。
“小姐,金若当然愿意陪着小姐,去了此心愿了!”金若知道此时的小姐墨菡,大概只是想在心里和潘岳道个别,和自己的过去道个别。
太学门外,绿草如茵、野花逐香、和风送暖、艳阳流金。
墨菡立马于翠意正浓的旷野之上,久久地凝望着太学的大门和大门以里,那片书声琅琅的房舍楼阁,她知道,此时的潘岳,正在这片房舍之内的某间学堂里,潜心学习、努力上进。无可厚非,潘岳的父母同样也是对他寄予了厚望的,但愿他不负严父慈母的悠悠苦心,学成归来大有作为,惠及百姓、哀苦民生,彻底地忘掉他心中曾经的墨菡,觅得佳偶,幸福快乐地过一辈子……
“金若,我们回去吧,……”立马多时,忧思多时,墨菡的一双秋水翦瞳,热泪晶莹。对景伤情,聊顿心绪,转回头来,唤上金若,姐妹两个扬鞭打马,便飞速地回奔了城中的客栈。
和金若一起驰马返回客栈的途中,墨菡也想穿过宣阳门,到闻名遐迩的铜驼大街上,去尽览一下洛阳城的帝都风范,她甚至还想到阊阖门内的皇宫外面去走上一遭,去真真实实、亲身实地地看一看,那狗皇帝司马炎的日常居所,到底是个怎样的巍峨,何样的森严。可是,令她们姐妹二人始料不及、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整个铜驼大街,从几日之前就已经开始戒备森然如壁垒、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行人、车马一概严禁通行。
墨菡不解,这到底是所为何故,回到客栈向店老板一打听,才得知,原来明日辰时,那司马炎将要携着他的三宫六院和文武大臣一起,到洛阳西雍门外、三里御道北的白马寺进香、礼佛,乞拜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天下太平、国盛民安。
墨菡曾经听自己的父亲嵇康对她讲说过,有关洛阳白马寺的由来。
据说,东汉永平七年,(公元64年),汉明帝刘庄(刘秀之子)夜宿南宫,梦见一个身高六丈,头顶放光的金人自西方而来,在殿庭盘旋飞绕。次日清晨,上殿理政之时,汉明帝便将此梦告诉给他殿下的大臣们,博士傅毅启奏言道,“西方有神,称为佛,就像陛下您梦到的那样。”汉明帝听罢大喜,即派大臣蔡音、秦景等十余人出使西域,拜求佛经、佛法。
永平八年,蔡音、秦景等人奉旨告别帝都,踏上“西天取经”的万里征途。在大月氏国(今阿富汗境至中亚一带),遇到印度高僧摄摩腾、竺法兰,见到了佛经和释迦牟尼佛白的毡像,于是,恳请二位高僧东赴中土、弘法布教。
永平十年,两位印度高僧应邀和东汉使者一道,用白马驮载佛经、佛像,一同回返国都洛阳。汉明帝见到佛经、佛像,十分高兴,对二位高僧极为礼重,亲自予以接待,并安排他们在当时负责外交事务的官署“鸿胪寺”暂住。
永平十一年,汉明帝敕令在洛阳西雍门外、三里御道北兴建僧院,为纪念白马驮经,取名“白马寺”。
因此,自汉明帝以后,白马寺便成了历代帝王礼佛、祈福的圣地。
听闻司马炎的御驾明日将要前往白马寺进香,墨菡的内心深处不觉一阵阵蓦然地激愤、冲动。
“金若,我明日倒想去看看那狗皇帝司马炎,到底长着怎样的三头六臂!”墨菡说这话时,一双婉静的秀目之中,不觉已现出了隐隐的杀机。
“小姐,不可以!你没听那掌柜的说嘛,皇帝出行,地动山摇,沿途数里地之内都要清道戒严,哪怕飞过一只鸟儿都要被乱箭射杀,金若绝对不让小姐去!”听到墨菡这样说,金若当时就紧张得脸色骤变,一颗心“砰砰”地没了着落。
“金若,你放心,我绝不会轻易动手,只是想去看看而已。”
“那也不行,小姐,金若太了解小姐的禀性了,金若是不可能让小姐前去的,小姐,金若求求你了,你就放弃复仇吧,那不过是白白地去送命啊!以前,不知曾有过多少人,因为刺杀皇帝不成,反被乱箭射杀而惨死的。金若虽然懂的没有小姐多,可也跟着小姐读了一些书,也知道,曾经有个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十年生聚,才积蓄力量灭掉了强大的吴国。小姐你一个弱女子,即使有些功夫,单枪匹马去面对那么多人的军队,也是等于羊入虎口,有去无回呀!金若万万不能没有小姐,小姐,你听金若的,就算想去刺杀那司马炎,眼下也绝对不行。小姐要学那越王勾践,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到日后有了十足的把握,找到了合适的机会,再下手也不迟啊,到那时,金若绝不再阻拦小姐!”金若急忙回身,把客房的门牢牢地插紧,而后又把墨菡拽到床边坐下,微言大义、苦口谆谆,把攒了满肚子的词全部都搜罗出来,由重到轻,由轻及重,悲泪滚着忧心,不停地劝慰着她自己的小姐。
“金若,你知道吗?自从我来到洛阳,我的心就像被刀剜一样的难受,我的父亲,就是被那狗皇帝司马炎的爹,处死在了这里的东市刑场!我忘不了,永远都忘不了,我那么好的父亲,竟是被人砍头而死,他才三十九岁,就,就……”墨菡话到此处,直恨得浑身战栗,咬碎银牙,剑锋出鞘,寒光闪闪。
“小姐,金若又岂不知老爷他死得有多惨,可是小姐,如今真的还不到时候啊!小姐就听金若劝,我们可先到华山,拜那凌云道长为师后,再苦练些年武艺,等到日后有了更好的机会,更妥当的办法,再动手也不迟。小姐,我们不在这里待了,明日一早,我俩就动身赶往华山。小姐,你就听金若的吧,金若求你了,小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让金若依靠何人?倘若小姐不听金若的劝,偷着背着非要去的话,金若就只有先小姐而死,也不想活着听到小姐惨死的消息!”
“金若,我的好妹妹!我们活得……好苦啊!”墨菡从没有见到金若像今日这般情绪激烈过,她看得出,金若说得到就会做得到。无奈之下,她只有痛楚万分地抱住金若,用放声嚎啕大哭,来宣泄她自己压抑在内心许久许久以来,那无尽地、永生都无法释怀的仇恨。
次日卯时刚到,金若就已经把墨菡和她随身所带的一切行装,都收拾停当,而后,叫上小姐墨菡,退房后,从客栈的后院牵出她们二人的马匹,跃身上马,急急地催促着、拉拽着墨菡,忙忙地启程,匆匆地上路。其实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金若这一整晚都没怎么敢合眼入睡,一直都是保持着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时时刻刻地留心着自己小姐墨菡的动静,终于盼到了天光微明之时,金若见小姐墨菡果然听从了她的劝说,并没有偷着跑将出去,她的一颗心,才总算是放回到了肚子里最原本的位置。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红日初升、万物澄明之际,金若就早已带着小姐墨菡,飞马驰出了洛阳的地界,眼望着云熙风微、朗朗清丽的天地四野,金若这才畅然地长出了一口气,“小姐,金若总算是保着你离开了洛阳这个是非之地,金若的这条小命也总算是保住了!”
“金若,终有一天我还是要回来讨还血债的,但绝对是如你所言,等我一切都准备好了之后!”墨菡立马于官道之上,转头回望着晨曦薄雾弥漫之中,渐渐远去的洛阳城,坚定的誓言依然铮铮如铁。
“小姐,你为了复仇,舍弃了夏侯公子,也舍弃了潘岳公子,你觉得值吗?”
“金若,不是我忍心舍弃他们,是他们本来就不会属于我……金若,什么都不要说了,我们还是快快地赶路要紧!”
又是整整六七日的长途行路之后,墨菡和金若历尽千辛,捱过万苦,才终于到达了雄峻险奇、巍然独秀、群山起伏、林木葱茏的西岳华山,见到了父亲嵇康昔年的挚友,飘然若九天仙人临凡界、清朗似空旷山野飘雪花,须发早已斑白却仍然姿貌俊伟、神态空灵绝尘却异常和蔼可亲,自号“玉面逍遥风中客”的凌云道长。而凌云道长也早就闻知了好友嵇康莫名获罪,无辜枉死之事,故而对昔日故交好友的女儿墨菡,表现出了极为同情,别样垂怜的慈父般的关怀,并应墨菡的拜求,破例收墨菡为他此生唯一的一个女徒弟,让墨菡与金若姐妹两人,留住于山间的玉女祠中。自此之后的每个寒来暑往,墨菡便在这云霞四披、苍苍莽莽,有如仙乡神府般的华山之中,每日苦练武艺、勤习文章,淡然自在而又平和无味、平平常常地生活着……
而自墨菡离开许昌后的那个春夏之交,夏侯湛因抵不过琅琊王府和自己父亲母亲的双重压力,被迫与对他倾心已久、非他不嫁的司马氏皇族的公主——司马文萱,在许昌,在他的县府之内,举行了成婚大礼。只是婚礼当天,夏侯湛竟然把一个天大的笑话,留给了这个绝对算得上他生命中,颇有纪念意义的日子,那就是新郎官缺席婚礼大典。那日的他,一不穿红二不挂彩,依然身着他平日最喜欢穿的那套湛蓝色的衣袍,早早地就带着一群差官和衙役,去往了城外的田间地头,引来河水灌溉农田,用以解救时下的旱灾。琅琊王司马伦被夏侯湛肆意妄为、胆大包天的举动,直气得勃然大怒,放出话语一定要严厉惩罚夏侯湛,却被其妹司马文萱苦苦地拦下……从形式上,司马文萱是喜袍加身、花红头盖地嫁进了许昌县府,嫁给了县守大人夏侯湛为妻,然而实际上,她却一直都是一个人在默默地,凄然地独守空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