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在谯国,后来家没了,才到华山来的。”金若一边引领着这一行人往凌云道长的茅舍方向走,一边已有些不耐烦地回答着那“匈奴老头儿”的问话。
“那请问姑娘贵姓啊?”可那“匈奴老头儿”却仍然还是在不厌其烦地打听着有关金若的讯息。
“我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从小就只知道我叫金若。”
“那再请问姑娘,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
“哦,也是十七。”
金若带着那“匈奴老头儿”一行十几人即将到达凌云道长的茅舍时,刚好看到柳一然正从师父的茅舍中走出,便赶忙红着脸喊住他道,“一然师兄,这些匈奴人是特意来此求见道长的,……”
“哦,我知道了,金若,我带他们进去见师父吧。”柳一然在见到面前的这十几位匈奴人后,神色上并没有显露出什么惊奇、骇怪之态,金若猜想,或许一然师兄是认识他们的。
柳一然领着那“匈奴老头儿”主仆十几个人,走入凌云道长的茅舍后,金若便扭转回身,急匆匆地顺着山路找自己的小姐墨菡,诉说新鲜事儿来了。
“小姐,小姐,道长那里又来客人了。”墨菡此时依然还在一丝不苟、稳扎稳打地于林中树畔,于莺歌燕语悠扬的阵阵春风之中,练习她的赵家枪法,当她猛然听到金若欢快的声音不住地喊着她,她便顿然止住招数、收住了枪、停住了脚步,“金若,你方才去了师父的茅舍吗?”
“对呀,小姐,我本来是带着虎子和荷花在草亭那里玩儿来着,后来就看到郑大哥引领着十几个匈奴人进山来找道长,那匈奴人还口口声声地说,他们也是道长的朋友。小姐,你是没有看到那些匈奴人,他们一个个都长得好凶的样子,穿衣打扮可奇怪呢!”
“金若,你确定那些匈奴人是师父的朋友而不是坏人吗?”墨菡的面上透着些许担心。
“小姐,金若能确定那些匈奴人不是坏人,是我带着他们到达道长的茅舍外面时,一然师兄领他们进去见道长的。”
“哦,那就好,今日我就先练到这里了。”墨菡说完话,便跨上了宝剑,提着长枪,走出了那片林木的笼绕。
“小姐,你就一点儿都不好奇,不想去看看匈奴人的样子吗?”金若满面一副意犹未尽的神情。
“没什么可好奇的,只要能确定他们是师父的朋友,我就放心了,金若,你随我到师父的茅舍外面去察看一下动静,确定没事,我们就回玉女祠吧。”
“那好吧,小姐,小姐你看那日影,眼见着就要升到头顶了,我也该回去给小姐做午饭了。”
人生的命途也许就是这样,当你正在苦于“山重水复疑无路”之时,很可能就会看到了“柳暗花明又一村。”当你正惊喜于一夜春风拂送,“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收获时,又很有可能不得不怅然地抛下,曾经拥有的最最珍贵的东西。
正午时的华山是一天当中最最安闲、最最幽静、也是让人感觉最最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时候,云雾缭绕,只在青山外,万顷阳光染碧林,一片花香鸟语。
墨菡和金若吃罢了午饭,收拾好碗筷,便姐妹两人一起,围坐在院中的石桌旁读书、聊天,闲叙着她们存储于记忆之中,犹然在怀的一些难忘的人和事……
没想到就在这时,面朝向院门口坐着的金若,猛然间却看到从未踏足过玉女祠的大师兄孟还山,竟然第一个默然无语地走进了院门,后面还依次跟随着二师兄柳一然、师父凌云道长,再往后面就看到了金若说到的那几个匈奴人。墨菡随之转头,一见到是师父大驾光临,欣喜得她赶忙站起身来,和金若一起迎凌云道长至屋中上座,柳一然和孟还山则照旧淡然、恭肃地站立在自己师父的身后。那个为首的“匈奴老头儿”坐在了客座的上位,他自走进玉女祠的院中,眼光惊异万分地扫过墨菡之后,便一直还是把满面慈爱的目光,定定地投射在墨菡旁边的金若身上,一张苍劲、威武的面上,总是呈现出一副似有千言万语在喉,却不知该从何说起的表情。
“墨菡,师父此番前来,是有一件非常重要之事要同你们姐妹二人讲说。”凌云道长落座之后,一双多慈的朗目微微轻抬,略微地望了望他近旁处静然站立着的墨菡和金若姐妹两个,面容庄静、语音和缓地说道。
“师父,您请讲吧。”墨菡俯身一礼,万分恭谨又万分恭敬地回复着师父的说话。
凌云道长稍稍地沉吟了一下后,又把目光缓缓地看向金若,“金若,你虽然没有拜我为师,但也同墨菡一样,尊我一声师父,今日,为师想要讲个故事给你听。”
“师父,您请讲吧,金若一定仔仔细细地听着。”事到此时,金若的内心比起小姐墨菡来,其实更要诧异上个百倍千倍,因为她根本就想不明白更弄不懂,一向都仿如神仙一般不问世事,悠然度日的凌云道长,今日今时到底是因了什么,是有什么样新奇而又令她意想不到的故事,要独独讲给她听。
金若清楚地记得,自从那年她和小姐墨菡一起来到这华山之中,到如今岁月苍茫,时光如逝,匆匆已是三载了。印象当中,师父凌云道长好像除了她们刚刚到达华山之时,曾亲自带领着她们,把她们安顿在玉女祠居住之外,就再也没有亲身来过玉女祠。未知今日,凌云道长如此兴师动众地带着两位高徒还有那“匈奴老头儿”一行几人到此,究竟是为了何事,所为哪一般。但仅仅是从凌云道长的神态和眼下屋中如此的阵仗来看,金若自然也就能够感觉得到,师父一定是有非常非常紧要之事急待讲说。
“说起来,那还是十四年前的事了,为师云游走到新兴(今山西忻州北)城外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凉大路上时,突然却看到一个二十岁左右样子的女子,怀中抱着一个尚在幼小的婴儿,瑟缩在路边的树下,顺着嘴角直淌鲜血,她怀中的婴儿也一直在啼哭……为师见此情形,赶忙走过去帮她把了把脉,这才发现那女子是因为中了慢性毒药,药劲已经开始发作了,我问她什么,她已说不出话来,情急之下,为师便急忙给她服了一粒解毒的药丸,把毒性帮她控制住……后来,为师就雇了一辆恰好经过的马车,把那女子和那婴儿一起救上山来。那女子到底是何方人士,因何落难至此,她自己一直都不肯讲,也从来都没有讲过话。所以这么多年下来,师父我始终也都不曾得知,这其中发生过的一切。直到今日左贤王上山,听到别人唤你金若,又看你长得颇似贤王的王妃,便向为师提起,他十四年前曾丢失了一个三岁大的女儿,也是唤作金若。为师闻言吃惊非小,忙吩咐你一然师兄请来住在你们院中、当年为师救下的那名女子,让贤王辨认。贤王当即就认出那女子本是十多年以前,他们匈奴王宫走失的一名宫女唤作热娜……当年,师父在出手救助热娜之时,曾经遭受两个蒙面刺客的阻拦和追杀,但最终都被为师给击退,甩掉了……唉,好在上天有好生之德!”
凌云道长口中的这个故事,听来有点儿太过残忍,太过悲凉哀怨……原来早在当初,那匈奴国的王后,匈奴王刘豹的正妻,因为失子之痛,因为色衰而爱驰而恩宠不再,于是,她便把积攒、压抑在内心多年的怨、妒、恨,全部都爆发出来,全部都报复在刘豹的宠妃呼延氏的身上,派人劫持了呼延氏的贴身宫女热娜的家人,威逼热娜把王妃呼延氏所生的女儿,偷偷地抱出宫害死。热娜因为一直都是伺候王妃,照看王妃的女儿,而王妃素日又对她极好,所以她起初无论如何都不肯就范,直到见到她被囚禁于宫帐幽暗处的父母和两个弟弟,她才含泪狠心答应了下来。
在那般暗流湍急、尔虞我诈、你争我夺的后宫,热娜一个小小宫女的意愿乃至她的生命,都不是属于她自己的,都只有任人驱使、宰割的份。为了保全家人,热娜最终还是寻得机会,在王后事先派人做好手脚,一路畅通无阻之下,违心地偷抱着公主出了宫,出了城,走上了城外的荒凉大路。其实对于这么小的一个婴孩来说,结束她的生命,也就只是热娜抬手之间即可办到的事情,可热娜却一直都在犹疑着,她下不了手,她受不了良心深处的折磨,直到前后左右都看不到一个人影经过之时,直到藏在暗处的那两双眼睛,已经等得极为不耐烦之时,她还是迟迟没有动手。然而,她的畏缩和迟疑,无疑是在加重她的罪过,因为那两双等得极为不耐烦的眼睛,已经快要现身了,即使最终她不下手,他们也会动手杀了小公主,杀了她,他们之所以藏在暗处,耐着性子等待,只是为了能把杀人的罪过“赏赐”给热娜而已。王后提前早已逼迫热娜服食了毒药,只不过那毒药的作用有点儿缓慢,缓慢到能够给她的“畏罪逃逸”,留出足够的时光。可那时光是什么?是一个人在临近生死的边缘时,恐惧地颤抖地挣扎,骇得她灵魂出窍、骇得她心堕魔窟……她知道她无论害死小公主与否,她都不可能活命的,可她还是让那王后失望了,因为她的良知总在战胜着她的无奈,一直等到药性攻心,堪堪废命之际,她还是没有舍得对年仅三岁的婴儿下手,没有让自己的手沾上血腥和罪恶,所以那暗处的杀手才狰狞着面目现身了,虽然他们的面目见不得天日,但他们的宝剑,却是光闪闪、锋利无比,只为夺命而来的……
那蠢笨又暴虐的王后设了一个太过愚蠢的局,她想要瞒天过海,表面声色不动,在匈奴王刘豹的眼皮底下陈仓暗渡,制造一个与己无干、死无对证的冤假错案,严令那两名刺客一路观察、尾随着热娜和那小公主的生死,势必逼着热娜害死小公主后,逐渐毒发身亡,留下一个热娜自己畏罪服毒的假象给世人,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动手刺杀……然而,天理昭昭,这个漏洞百出的阴谋,恰巧被武艺精绝而又极为仗义行侠的凌云道长遇上,也就非常非常“遗憾”地改变了它最初想要得到的结局。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虽然金若的命运自那之后便被无情地改变了,但那匈奴王后的卑鄙伎俩,不久以后也就被她的夫君匈奴王刘豹识破,落得个苦果自食,被打入冷宫,终身监禁……
金若一直都在静静地看着凌云道长,静静地听着师父凌云道长厚重、深沉而又充满无限悲悯的这一大段长长的讲述。虽然她的内心深处早就已经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些许的端倪,感觉到了这个凄惨异常而又悲凉无比的故事,总似与她有着某种不可分割的联系。但她却不愿相信,也不想相信,更不肯承认和接受,这个既定的事实当真会与她有关。
凌云道长讲完这个故事之后,稍略地顿了顿自己的情绪,才又抬眼看了看金若,接着说道,“金若,你可知,那个三岁的小公主,她就是当年的你呀!那时,宫女热娜因为服毒过重,虽保住了性命,身体却一直都是虚弱的很,不能继续照顾你,为师见你年纪太小,若是自己亲自抚养,也实在有些为难。刚好那年,墨菡的父亲,我的好友嵇康来到山中做客,为师便把这件事情和自己的难处,都对他明明白白地言讲了一遍,嵇康是个非常良善又爽达之人,当即就开口说道,他刚好有一个与你一般大小的女儿,可与你作伴,一同抚养。于是,墨菡的父亲就把你带回了他的府上家中。为师当时虽不知道你的身世为何,但那热娜却在地上划下了一行我根本就看不懂的文字,幸亏墨菡的父亲学识丰富,认出那本是匈奴国的文字,写的是一个名字“金若”……金若,你可知晓,如今坐在你面前的这位匈奴前辈,他是何人吗?”
凌云道长话到此处,便又把目光转向了端坐于他对面的那位“匈奴老头儿”,“他就是匈奴左贤王,是你的生身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