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师妹,万事当心,一路保重!”柳一然的话语和目光都充满了对自己同门师妹的无比关切之情,而孟还山则还是习惯性的只是用他的眼睛说话,他的眼神中流露出来的,也是对师妹墨菡匹马单枪、独自行路的莫大的关心和惦记。
墨菡上马前又回过头来看了看两位师兄,但却不再说什么,心下一狠,打马扬鞭,便直奔着洛阳的方向驰去。
奇秀无比、苍茫无比而又情意无比的华山,已渐渐地被墨菡“甩”到了很远很远的身后,两位师兄的身影,也渐渐地在她的视线中退缩成了两个模糊不清的圆点儿……墨菡一边跃马疾驰,一边脑海中不住地在过送着这十年以来,她自己在华山学艺的点点滴滴、篇篇幕幕:
金若已然回故乡匈奴长达七年了,最初的两年内,金若每年都会在哥哥刘渊的陪伴下来华山看望墨菡一次,后来就只有去年春季时,才又来过一回,因为遥遥千里有余的路途,也实在太难为那般娇弱的金若了,况且金若在回返家乡后不久,就与号称“匈奴第一勇士”的,一位少王爷刘渊手下的得力龙虎之将成了亲,后来就生下了一个非常非常可爱的女儿,只是金若的女儿,墨菡却还无缘得见,因为孩子还太小,金若去年那次来看望墨菡时,并没有舍得让孩子跟着长途奔波,随她前来华山。
师父和师兄们也早已不再居住茅舍了,山间耸起了一座气韵肃静又雅致、每日香火缭绕的“吉云”道观。玉女祠也被金若的父亲,匈奴王刘豹派民工重修扩建过了、整饬一新……
华山下居住的虎子和荷花也都慢慢地长大了,越来越懂事、越来越成熟了,身板儿壮气又浑厚的虎子拜了大师兄孟还山为师学习武艺,而性格像极了金若,活泼又俏美的荷花则经常借故上山,总是喜欢跟随在二师兄柳一然的身边左右、细声细气地说这说那……
似乎一切都在变得越来越美好,春光染红了桃林,暖阳辐绿了四野,可是却只有墨菡自己,依然还是这样孤雁一只、孑然一身,依然还是念念难忘复仇之事,还是照样没有自己弟弟嵇绍的音讯和下落。
还有就是:可怜的热娜姑姑她因病走了,离开了,永远地离开了这个在她眼里、心中,有着蓝天、有着白云、有着温情、有着暖意,同样更有着狂风、暴雪、狠虐和屠杀的人世。她临终时曾苦笑着对墨菡说道,她说她要去天上找寻她的父母和弟弟们了,她说她终于可以见到他们,可以和他们团聚了。于是就在去年,在去年那个秋雨扑面风搜林、落叶满地花成冢的季节,年仅三十八岁却早已受尽了世间风刀霜剑摧残的、苦难一生的热娜姑姑,无限苍凉地怀着一缕对人间的留恋和万缕难偿的怨恨,悄然地合上了眼睛,永远地安睡在了华山深处的那片林木绿草之间……
热娜姑姑的命运令墨菡思考了许多许多,悲伤了许久许久……自金若回匈奴以后,在与墨菡于玉女祠、于华山,几年朝夕相处的时光当中,在与墨菡逐渐地相熟、相知之后,热娜也慢慢地开朗些,也爱说些话了,慢慢地便成了代替金若与墨菡相依相伴、相陪相随的人。四季轮回、早早晚晚,热娜的性格虽还是有些沉闷,但却总会像一个亲姐姐、亲姑姑那样地默默地陪伴着墨菡,洗衣做饭地抢着照料着墨菡,也会像金若一样跟随着墨菡到林中练功,与虎子及荷花兄妹俩成为朋友。
热娜经常会边教边指导地和墨菡一起在院中的石桌上同做针线、促膝谈心,还会带着墨菡在院子外面的那块空地上种青葵、种芍药,拉着墨菡到山后面的那条河中去放鸭子,到河边的坡上去挖野菜、采山花、摘树果……后来,热娜就成了墨菡无话不谈的好姐妹,她有时会含着眼泪,语句迟缓却显得非常兴致盎然、充满了怀恋之情地给墨菡讲她的家乡、讲草原,讲她生活困苦、拮据的牧民父母和她的两个弟弟。她告诉墨菡说,金若的母亲——王妃呼延氏是一个非常好非常美的女人。她对墨菡讲,自从她被凌云道长救来华山之后,凌云道长和孟还山、柳一然师徒三人便都对她像亲人一般的看待。她说,小时候的孟还山和柳一然因为担心她一个人住在玉女祠中,到了晚上会怕黑,就特意结伴跑去对面山中,向一个猎户的家里讨要来了一条刚出生不久的小狗,养在院中与她日夜作伴,后来七八年过去了,那只狗老死了,孟还山和柳一然就又跑到山外十多里地远的一个集市上,为她买来小鸡、小鸭,每日闹闹吵吵的,省得她孤单、害怕……
热娜还对墨菡诉说起她的过去,她的豆蔻青春,她的青梅竹马,她说,她是因为想要帮着缺衣少食的父母养大年幼的弟弟,才主动进宫当婢女的,可是没想到的是,这世间最阴、最暗、最丑、最恶的地方,却是那看起来最富、最贵、最冠冕堂皇、最无比雍容之处。她痛哭着说道,她不但没能帮到父母多少,反害得他们早早地因为自己丧了命……虽然墨菡也从热娜的目光中看到过恨,看到过像自己一样无力、无望又无法释怀的恨,但终还是因为她自己力量的太过渺小,而变成了一种屈辱的顺从和忍受,长久地压抑在心底,压抑成了病痛的种子……
在墨菡的心里,热娜姑姑是与良善、与坚强、与孝顺、与深怀感恩之心,这样的词汇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墨菡虽也一直都是极尽所能地细心陪伴、照顾着热娜,关心、留意着热娜日常生活里的一切喜怒哀乐,尽量地把生活中的喜和乐多多带给她,让她尽量地忘却过去……然而,曾经生活的残酷,命运的悲催,却还是深深地摧残了热娜的身和心,于是在饱受病痛折磨近两载之后,热娜姑姑,一个这样好、这样忍、这样如水般清莹又如石般坚毅的一个人、一个弱女子,就这样又永永远远地在墨菡的面前消失了,化云而去了,永远永远……
……
三日后的临近日昳十分,墨菡头戴黑色纱笠,腰悬宝剑,褐马长枪,孤身一人回返了她久违了十年之久、也暗暗思想了十年之久的大晋帝都洛阳城。经过多方打探,她才终于寻到了时任大鸿胪的,父亲生前挚友山涛(字巨源)的府邸,门上通报一声后,墨菡便被府上的仆人引领着,到厅堂等候主人会见。
时候不长,墨菡便看到一位衣着庄重、雅华、约莫五十几岁样子、面容颇显可亲的老夫人,带着两个打扮贵气的年轻姑娘,容颜喜笑地迈步走进了厅堂,墨菡猜想来者应该是山涛的夫人和女儿了,便赶忙立起身来朝着那老夫人飘然一礼,“山伯母一向可安好,嵇墨菡这厢给您行礼了。”
“姑娘,你当真是嵇康的女儿墨菡吗?”老夫人在见到她面前这般英气、这般容颜如画的墨菡后,先是眼眸一阵放亮,而后便和蔼地笑着,一边招手请墨菡落座,唤来丫环端上果品、茶水,一边即语气柔和地温声寻问着墨菡。
“是的,伯母,墨菡此番前来,一是特意到府上看望一下山伯伯和伯母,二来是尊了我师父凌云道长之命,特来送书信一封交给山伯伯。”
“哦,好,墨菡,这许多年间,你究竟在哪里安身啊,过得可好吗?伯母到如今都还记得,当年,在得知你母亲去世之后,你山伯伯曾私下派人到你的外祖父家打探你的消息,可他们却说你不在沛王府。后来我们又听人说,你的伯父嵇喜带着全家人离开了铚县,不知去往了哪里,便以为你是跟着伯父一家走了,到外乡去了呢……”
“伯母,墨菡多谢您和山伯伯对我的挂怀,这些年里,我其实是去到华山拜师学艺了,凌云道长就是我的恩师。”
山涛早年丧亲、家贫如洗,及至不惑之年,才开始被任命为郡主簿、功曹及上计掾。后被举为孝廉,又被州里征辟为河南从事。山涛因见司马懿与曹爽争权,于是隐身乡里不问事务。山涛的从祖姑山氏,本是司马懿夫人张春华的母亲,故而,因了这层说远不远、说近也不算近的,总归还是沾些亲、带些故的亲戚关系,所以山涛便可以有机缘能够见到司马师。司马师执政以后,山涛欲要倾心依附,司马师遂笑着对山涛说道:“当世的吕望是想做官吧!”于是即命司隶校尉举山涛为茂才,授任郎中,又转任为骠骑将军王昶的从事中郎。
山涛的夫人韩氏,为人克勤克俭,贤良淑惠,与山涛贫贱之时不相离,富贵之日不相欺,夫妻感情一直都非常好。从前,山涛和嵇康、阮籍一见面,就分外的志趣相投,好得就像一个人似的。韩氏觉得山涛和这两位的交往,实在是超出了寻常的友谊之情,于是便问自己的丈夫,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山涛遂回答她说:“目下能做我的朋友的,就只有这么两位了。”山涛的这句话,无形中更激起了韩氏对于嵇康和阮籍这两位她丈夫口中“超凡脱俗、贤达才高到了得”的奇人的好奇之心。于是便笑着对山涛说道:“我也想看看他们,可以吗?”之后的某一日,嵇康和阮籍又来到家中做客时,韩氏就劝山涛将他们两个人留下来住宿,并给他们准备了好酒好肉,让他们与山涛一起开怀畅饮、谈天说地。然后,韩氏不但把自己家的墙钻穿了,而且还一直看到天亮时分才肯离开回转。
后来,当山涛问起自己夫人的观看感受时,韩氏就很坦直地对他说道:“你呀,你呀,才智和情趣比起他们两位来可是差得远了!不过以你的见识与气度,和他们交朋友,还差不多!”山涛听到妻子的前一句时大约是有点儿吃醋,不过当他又听到妻子的后一句话时,总算是又找回了一点儿自尊,于是说道:“是啊,是啊,他们也总认为我的气度胜过他们啊!”
如今,山涛的子女们大多都已长大成人,儿子出外为官的为官,成家的成家,身旁只剩下两个尚未出阁的女儿仍然待字闺中,陪伴在他们老夫妻二人的左右,一个唤作熙芸,一个唤作静妍,这两姐妹不仅心性纯善、品性淑雅,而且又生的俱都姿容端秀、身材姣好。只不过性格上好像有些大相径庭,眉目灵动、顾盼神飞的静妍,看起来好像要调皮好动、爱说爱笑一些,而亭亭秀雅、人淡如菊的熙芸则相对得要安静、持重一些。
熙芸是姐姐,比妹妹静妍大两岁,今年已过碧玉之年,芳龄十七,“墨菡姐姐,难道姐姐始终都不知,绍哥哥他一直都在我们家中吗?”
熙芸小姐素日里虽不甚爱言辞,但因为她从小就与大她五岁的嵇绍青梅竹马,心心相印,两相爱悦,情投意合。所以今日,当她见到了嵇绍的亲姐姐,又见这位姐姐生得是这般的娇艳绝色、风华盖世,心下早就平添了无限的爱慕之情。故而,她便眼眸中不自禁地洋溢着对于墨菡美貌的无比欣赏之色,浅浅地却很显亲近地笑着,抢在自己的母亲之前,先行告知了墨菡一下嵇绍的现况。
原来当年,早在嵇康解往洛阳,墨菡全家被捕入狱的当天,作为嵇康挚友的山涛就提前筹谋,乘乱救走了十岁的嵇绍。那谯国的太守本也与嵇康私交甚好,只要上封不查,他便也就能蒙混过关,好在司马昭只意在斩杀嵇康,并未想置他的家人于死地,故而此事也就无人细查。于是小嵇绍就要比他的姐姐墨菡幸运得多了,一直平平安安地在山涛的府上生活着,成长着……
山涛与嵇□□前本是莫逆之交,二人的友情丝毫也不逊色于春秋年间的“羊左”之谊,早就已然亲密、友好到无论何事何情,只需意会,根本无需言传的境地。
那还是以前,嵇康在世之时,山涛认为像嵇康这样才华卓绝之人不出来做官,实在是太可惜了,于是他便向司马氏推荐嵇康,赏厚禄赐高官,迎请嵇康出仕,为朝廷效力。可是嵇康却一点儿都不买他的账,不给朋友面子,并且还写下一封《与山巨源绝交书》给他的老朋友山涛,言说,“我从前因为偶然的机会与足下相交成了好朋友,以为足下是了解我的,没想到如今,足下居然推荐我去当官,我这个人怎么当得了官呢?”嵇康在此信中讲了他不可当官的九大理由叫“二不可,七不堪”。
二“不可”是什么呢?他说,我这个人“每非汤武而薄周孔”。意思是说,我对商汤、周武都看不上,对周公和孔子我也不大瞧得。嵇康的这个话可是犯了司马家的大忌,肆意地贬低了儒家最高的圣人,而司马懿家族就是一儒学家族,司马懿就是通过这一套意识形态来统治八方、治理天下的,试想,他司马懿就是因为效仿汤武才成功的,而你嵇康又非汤武,又薄周孔,那岂不是自寻祸灾,把自己往死路上推吗?
还有七“不堪”,嵇康说,“我这个人常常半个月、一个月的不洗澡,身上长了很多的虱子,到时我在上面一边批公文一边捉虱子,成什么样子呢?我这个人又很喜欢睡懒觉,早上不睡到尿憋到不行,不会起床。”嵇康的文章妙且妙哉,但这样的话说出口来,骨子里却是非常严肃的、也是非常严重的,导致后来被杀枉死,成了司马氏堵住天下悠悠之口的代罪羔羊,根本的原因就是他写给山涛的这封信引起的。因为这其中表示:我嵇康就是不跟你司马氏合作,绝对不做你赏赐的官。你拿什么汤武、周孔做幌子,杀了多少人,而且还是以别人不孝定罪名,其实你司马懿才是最不守孝,最为虚伪的,所以嵇康提笔写下的这封“绝交”信,明面上是与山涛断交,而实质上的意思却是不言而喻的,司马昭其人一向狡黠权诈至极,又岂能读不出,岂能不知不懂?
而事实上,嵇康却是一直都把山涛当成真正的好朋友,过命的好兄弟看的。他虽然写了这封绝交信给山涛,但这封信无疑是借着山涛之名写给司马氏看的,在他大难临头之际,他把自己的儿子嵇绍放心地托付给了山涛,并且告诉嵇绍说,“只要山伯伯在,你就不会变成孤儿。”由此可见,嵇康对山涛这个朋友有多么的信任!嵇康嫉恶如仇,绝不妥协,坚持自己的独立人格,最后含冤而去。而山涛也绝没有辜负好友嵇康之所托,冒着杀头的危险救出友人之子,而后就一直把嵇绍像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养育成人。山涛的夫人韩氏贤德异常,夫唱妇随,虽然那时的韩氏夫人膝下已有五子四女,却依然能够对嵇绍做到视如己出,疼爱非常。故而,年仅十岁的小嵇绍自从来到山涛府上,也就一直都把山伯伯和伯母当作自己的亲生父母一般看待、孝敬。
……
“妹妹,你说的可都是真的吗?绍弟他,他当真……”墨菡听闻熙芸如此说,一下子就激动、高兴、兴奋得简直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因为根本就没有任何一种话语,可以真真实实、真真切切地表达出她此时此刻的内心感受。
“是的,姐姐,是真的,……”熙芸见墨菡因为突然而至的欣喜,情绪恍惚得都有些难知所以然了,于是她便赶忙起身离座,轻步走到墨菡的近前,伸双手亲热得扶住了诧然站立而起的墨菡。
“那绍弟他,他现在何处?妹妹,快些带我去见他好吗?”墨菡紧紧地抓住了熙芸的手,目光恳切而又急切地看着小姐熙芸,寻问着小姐熙芸。
“姐姐,绍哥哥他现下不在府上,他如今做了朝廷的监尉,负责守卫皇城的安全。”
“妹妹,你是说,绍弟他当官了?当了司马家的官?还负责保卫那狗皇帝司马炎的皇宫是吗?”墨菡闻听此言后,语音急躁,粉面生威,脸色当时就变了。
“墨菡,贤侄女,绍儿他从小就被你山伯伯着意培养,习文又练武,故而才被招到宫中做事的,……”韩氏夫人看懂了墨菡的心意,知道她肯定是不想让自己的弟弟为杀父仇人之子——当今的皇帝司马炎效命当官,故而才会有如此愤然又惊愣的表现,于是她便也急忙站起身来,走至到墨菡的近旁,暖声暖语地解释着、安慰着墨菡。
“伯母,恕墨菡失礼了,墨菡心内万分感激山伯伯和伯母对绍弟的养育之恩,但是,绍弟他决不能做司马家的官,否则,我父母在天的亡灵难安!”墨菡话到此处,又俯身弯腰冲着韩氏夫人深深地施了一礼,而后,转身告辞就要往厅堂的门外走。
“墨菡,贤侄女,你这是要去往哪里呀?你言说来此送信,可是你山伯伯还没有回来,你还没有见到他呢?”韩氏夫人母女三人慌忙忙移步,急急地追上了墨菡,温声婉言拦住了墨菡的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