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鹤轩后院西厢房,空气凝滞如胶。窗外,天光挣扎着撕开深秋浓重的墨蓝,渗进窗棂,却驱不散屋内彻骨的寒意。苏云岫蜷在冰冷的锦被里,一夜无眠。江砚舟那句“留下,或是离开,天亮之前,告诉我答案”如同沉重的磨盘,反复碾过她疲惫不堪的心神。
留下?那意味着彻底站到陈默群的对立面,那个掌控着76号、心狠手辣、视背叛者如蝼蚁的“毒蜂”。意味着她将踏入“孤星”的世界,一个她只窥见冰山一角,却已感受到无尽凶险与牺牲的深渊。死亡、酷刑、永无休止的追猎……这些画面在黑暗中狰狞地浮现。离开?茫茫乱世,她能逃去哪里?陈默群的势力如同蛛网,遍布上海滩的阴暗角落。失去松鹤轩这方看似冰冷实则坚固的“囚笼”,她无异于自投罗网,或许死得更快、更屈辱。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想起76号审讯室皮鞭撕裂皮肉的锐响,想起陈默群金丝眼镜后那温和却毫无温度的眼神,想起林晚那张被精心呵护、却注定成为牺牲品的纯真笑脸……更想起挡枪那一瞬,江砚舟眼中那抹难以置信的震动,想起茶室里他递来的温热毛巾,想起他那句“棋子在棋盘上,有时也能走出棋手预料不到的路”。
一股微弱却极其顽强的力量,在她绝望的心田破土而出。与其在无尽的恐惧中等待屠刀落下,不如抓住眼前这唯一的光!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荆棘密布,至少……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
天光终于大亮,驱散了最后的夜色。苏云岫挣扎着起身,浑身酸痛,如同被拆解重组。她走到模糊的铜镜前,镜中人脸色惨白如纸,眼下是浓重的青影,唯有那双曾被恐惧和迷茫占据的眼眸深处,此刻燃起了一簇微弱却坚定的火焰。她舀起冰冷的清水,用力拍打在脸上,刺骨的寒意让她打了个激灵,也带走了最后一丝犹豫。她仔细地、近乎笨拙地整理好自己凌乱的鬓发和素色旗袍的领口,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房门。
廊下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钱益民如同一个精准的钟摆,端着漆木托盘,准时出现在廊柱的阴影里。托盘上,一碗深褐色的汤药散发着熟悉的苦涩辛香。他看到苏云岫,镜片后的目光依旧是那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水,平静无波,只是微微颔首,声音嘶哑如旧:“苏姑娘,早。”他刻意省略了姓氏,仿佛一种无声的确认。
“钱老,早。”苏云岫的声音带着大病初愈的沙哑,却透着一股不同以往的平静,像被溪流冲刷过的卵石。她顿了顿,目光越过钱益民佝偻的肩,投向通往前院的月洞门,“我想见七爷。”
钱益民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浑浊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瞬,仿佛要确认那抹决绝的真实性。他没有多问一个字,只是侧身让开道路:“七爷在茶室。跟我来。”他的步履依旧蹒跚,灰布长衫的下摆扫过青石板,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沉稳力量。
穿过寂静的回廊,前院茶楼特有的清冽茶香隐隐传来。茶室“听松阁”的门虚掩着。钱益民在门口停步,微微躬身,示意苏云岫进去。
苏云岫再次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晨光透过精致的雕花窗棂,在室内投下斑驳的光柱。江砚舟独自坐在红木茶台的主位,深灰色的棉布长袍洗去了几分平日的凌厉,却更显沉凝。他手中端着一只白瓷小盏,袅袅茶烟在他冷峻的侧脸前缭绕升腾,氤氲出一片莫测的静气。听到脚步声,他并未抬头,只是缓缓放下茶盏,目光平静地抬起,如同深海,无声地笼罩在苏云岫身上。
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审视,也带着等待。
“七爷,”苏云岫走到他面前三步远的地方站定,挺直了单薄的脊背。她抬起头,第一次毫无躲闪地、清晰地迎上那双深海般的眼眸。一夜挣扎的疲惫与残留的恐惧在她眼底清晰可见,但更深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如同淬火后的精钢。“我叫苏云岫。”她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在静谧的茶室里回荡,“我选择留下。”
她停顿了一下,胸腔里那颗心在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喉咙。她强迫自己稳住声音,继续道:“我的命是您救下的。从今往后,它……听您差遣。”没有华丽的誓言,没有夸张的表态,只有最朴素的承诺,带着千斤的重量。
江砚舟沉默地看着她。晨光勾勒着她苍白却轮廓分明的脸庞,能看到她紧抿的唇角在微微颤抖,那是强压下的巨大情绪。他看到她眼中那簇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火苗,看到了那份孤注一掷的勇气。这勇气,比在百乐门撞向他的“楚楚可怜”,比在子弹前扑出的“绝望”,都更真实,更震撼。
茶烟袅袅,时间仿佛凝固。钱益民如同雕塑般立在门外阴影里,垂下的眼皮遮住了所有情绪。
许久,江砚舟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波澜:“想清楚了?留下,就没有回头路了。”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所有的伪装,直抵灵魂深处。
“是。”苏云岫用力点头,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用尖锐的刺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我……”她喉头有些哽咽,目光却更加坚定地投向窗外那方被晨光照亮的天空,“我想看看……您看的天亮后的中国,是什么样子。”
这句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江砚舟那双亘古无波的深眸里,终于激起了清晰可见的涟漪。那涟漪深处,是震动,是审视,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共鸣。他摩挲着青玉扳指的指腹,清晰地感受着那道细微刻痕的纹路。
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再次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放下茶盏时,他转向门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钱老。”
钱益民无声地推门进来,垂手侍立。
“带她去见沈小姐。”江砚舟的目光重新落回苏云岫身上,那目光里,审视似乎淡去了一丝,多了一份沉甸甸的托付,“以后,沈小姐会教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这是初步的接纳,也是将她正式纳入“孤星”组织的信号。
“是,七爷。”钱益民躬身应道,再看向苏云岫时,那古井无波的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几乎无法捕捉的暖意,如同深潭底偶然闪过的一点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