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云照看得出来。
她看得出许婧兮已经拿不动绣棚,握不住绣针了。她看得出许婧兮日渐消瘦,眼睛也不似从前明亮。
那病气看不见摸不着,却就如悬在她心头迟迟不愿给予痛快一击的钝刀每天的咳嗽声不知何时就会响起,撕心裂肺,久久都停不住。云照每晚在许婧兮榻边守着,哪怕一个翻身也能将她惊醒。
她更看得出,其实这位皇后娘娘,已然快要撑不住了。
许婧兮其实痛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腕间的溃烂已经有了化脓的迹象,一片一片往外扩散。这才过了七日不到,她整个小臂上已看不见一块好肉。每次换药,她都细细发着抖。夜间的头痛更是让她噩梦缠身,每次惊醒都带着一身汗。
她也一日比一日沉默,却总能在云照看过来时,收好咳后沾满血迹的巾帕,然后倾头对她轻轻一笑。
她总以为云照不知道。
顾来歌匆匆来的那日,其实是个阴天。他才与六部尚书伶舟洬议事过,只是望着窗外一片阴沉的天,无缘无故感受到一阵心悸。
他突然就想见到许婧兮,哪怕一秒都等不下去了。
心里那股不安比头顶的乌云扩散的还要快,轿辇刚一落地,他便步履匆匆,没顾得上细雨恰好斜落,微微融化在肩头。
许婧兮正在窗前闭目休憩,听到外头传报的声音,惊诧的睁开眼。她今日难得一身神清气爽,甚至没犯几次咳疾。只是胳膊上的溃烂仍然似火燎般难耐,她怎么也忍不住总想去摸。隔着衣袖摩挲几下,却更难奈。
“娘娘,是陛下来了。”云照正走过来,她拿不定主意,以为像上次一样,轻声问:“去榻上么?”
许婧兮强压下眼中一片酸涩,半晌还是摇了摇头。
上次顾来歌过来的时候,她慌着装睡,让云照回禀后,顾来歌还是走了进来。她在一片黑暗中听到刻意放轻的脚步定在自己面前,衣袍布料摩擦间,应该是顾来歌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眉眼。
那日她生怕让一分一毫的病气沾染到爱人身上,又不愿让他看见自己憔悴不堪的面容,平白惹了担心。最后还是咬咬牙,假装只是熟睡翻身,终究是背过身去。
脚步声过了很久很久才渐渐远去。
许婧兮慢慢睁开眼时,独自面对空荡荡的寝殿,闭上眼却只能想到顾来歌,离去时,他该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她甚至不敢深想,只是微微动了一丝念头,心里就痛的像搅进一根银针。她再也忍不住,将脸埋在掌心,失声痛哭起来。
她独自一人难受了这么久,从最初才知晓噩耗的惊恐抗拒,其实到如今,只剩下满腹委屈。
她也很想见顾来歌,哪怕只是说几句话。只要说上几句话,那些不安、委屈、痛苦就能化作冬日的枯叶,随着一阵冷风飘去很远的地方。
所以顾来歌才站到她面前的一瞬间,她就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想和从前年少时期一样扑过去,与人抱个满怀,却又在即将伸手的瞬间,猛然刹住脚步。
顾来歌看见她时,其实先是稍稍放心了一点,随即就是铺天盖地的惊诧和心疼。顾不上多想,他大步上前,一把将许婧兮拥入怀里,用越收越紧的手臂箍住她,以此宣泄心上那股久久散不去的、诡异的不安。
“怎么瘦这么多?”他感受到许婧兮在自己怀里稍微挣扎了几下,没忍住轻轻拍了拍她的侧腰:“就让我抱一会儿吧……”
许婧兮怕他察觉什么端倪,原是想调整姿势,让他能松开些的。听了这话之后却不舍得再多动一下,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放任自己将头埋在他的肩窝,手也忍不住回抱上去,轻轻拍了拍顾来歌的背,转眼间就编好了回答他的言辞:“最近天热了,没什么胃口。”
顾来歌微微闭目,低下头轻嗅许婧兮发间清香,过了会儿才依依不舍把人放开,手却还是扶着她的腰:“那今日一同用膳?”他察觉面前的人僵了一瞬,不明所以的补充:“有你爱吃的莲房包鱼。”
许婧兮低着头,死死咬住下唇。并不是她不想拒绝,只是她的胸腔里又突然升起一阵钻心难耐的痒意,偏偏这时喉间也泛起一股腥甜,来势汹汹,怎么都压不下去。她急促喘息着,饶是顾来歌看不见她的神色,也察觉到不对劲。
他眼眸一暗,熟悉的心悸莫名来得又快又凶,下意识伸手抬起许婧兮的下巴,却瞧见她下唇都被自己咬得透出丝丝血迹。
“松口!怎么回事!”顾来歌大惊,却被许婧兮一把推开。只见她踉踉跄跄的往一旁的矮桌栽去,宽袖遮面却挡不住那撕心裂肺的咳声。
顾来歌什么也顾不得了,几乎是扑过去将人紧紧护住,二人才将将站稳,顾来歌却看见她扯乱的袖上大片暗红未干的血迹。他一把抓住了那片布料,又拽的更凌乱几分,不慎露出内里,这下连许婧兮刻意藏着的缠绕几圈的包扎也一览无余。
顾来歌一眼便看到了,那绷带边缘甚至有一圈可疑的新鲜伤痕,看起来骇人可怖。
顾来歌的脸色登时变得极为难看,他盯着许婧兮的眼睛,一只手颤抖着抹去她唇边刺目的残血,揽着许婧兮腰间的手也逐渐收紧到让人窒息:“这是什么?”
这句话一字一顿,仿佛是硬生生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许婧兮来不及答话,惊慌失措间却见他猛地昂头,嗓音里爆发出一句已经变了调的嘶吼:“快去传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