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锈区的夜,并非宁静的休憩,而是更深沉污浊的淤积。浓稠的黑暗,饱含着隔夜的馊腐、未干的污水与绝望的叹息,沉甸甸地压在歪斜的屋脊和狭窄的巷道之上,仿佛整片街区都沉入了银泪河底,缓慢窒息。在这片凝固的、散发着腐败甜腻气息的暗影里,维尔纳夫伯爵府那冰冷的悬赏令,如同一只从深渊探出的、覆盖着天鹅绒手套的铁爪,悄无声息地扼紧了贫民窟的咽喉。
悬赏令被治安官杜兰德亲自张贴在“老瘸子”酒馆那布满陈年油污的木门上。羊皮纸上,维尔纳夫家族华丽而冷硬的纹章下,措辞严厉得如同墓志铭:
>悬赏缉拿
>昨夜,一卑劣窃贼潜入尊贵的维尔纳夫伯爵府邸,窃取价值连城之家族珍宝及私人财物。此贼系一女性狐娘,年约十四,身形瘦削娇小,棕发,琥珀色眼瞳,面目凶狠如野犬。其人身携强烈异味——混合劣质草药味尤似甘草、污浊汗液及贫民窟特有之泥土秽气。
>凡提供线索致擒获此贼者,赏金五十枚金日!凡隐匿不报者,视为同罪,严惩不贷!
>——德·维尔纳夫伯爵府,治安官杜兰德签署
五十枚金日!这个天文数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夜的麻木。酒馆里浑浊的空气凝固了,劣质烧酒的气味似乎都被这悬赏的金光所压制。一双双饥饿、浑浊、被生活磨砺得只剩下麻木或贪婪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羊皮纸上仿佛能溢出油墨香气的文字。五十枚金日,足以让最卑微的蛆虫瞬间蜕变为人上之人,足以买下圣安东尼区半条街的破屋,足以让任何人…出卖自己的灵魂,或者邻居的性命。
克拉拉·杜邦像一道紧贴墙根的棕色阴影,无声地滑过这条被悬赏令点燃了贪婪火焰的街道。她刚用一条丝帕从“巷尾那个独眼毒蛇”吉姆手中,换来了小半瓶浑浊如泥浆的鸦片酊。怀里,剩下的一条丝帕和那枚冰冷的蓝宝石鸢尾花紧贴着皮肤,像两块随时会引爆的寒冰。悬赏令上那刺目的文字和周围骤然变得警惕、审视的目光,让她后背的汗毛根根倒竖。她压低了破旧兜帽的帽檐,尖耳在阴影下紧张地转动着,琥珀色的眼眸锐利如鹰隼,扫视着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角落。空气里弥漫的甘草味?她心里冷笑,那是玛尔戈夫人咳血时永远散不去的、混合着血腥与劣质药粉的死亡气息!此刻,却成了悬在她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阁楼里,死亡的气息浓稠得化不开,混合着劣质煤油、陈年霉斑和那挥之不去的、带着腐败甜味的血腥与甘草气息。克拉拉推开门的手是颤抖的。屋内死寂。煤油灯如豆的火苗在污浊的空气中摇曳,将玛尔戈夫人枯槁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一个已经凝固的剪影。没有咳嗽,没有痛苦的呻吟,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冰冷的宁静。
她回来了,带着那一点点用命换来的、浑浊的鸦片酊。可草垫上,玛尔戈夫人一动不动。那张曾经给过她唯一温暖和笑容的脸,此刻笼罩着一层灰败的死气,嘴唇微微张开,仿佛还有未尽的叹息。枯枝般的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她走了。就在克拉拉为了那一点点渺茫的希望,在伯爵府的花园里搏命,在暗巷中逃亡的时候,她安静地走了。
克拉拉僵立在门口,手中的小药瓶“啪嗒”一声掉在污秽的地板上,深褐色的液体缓缓渗出,如同凝固的血。巨大的、冰冷的空洞感瞬间攫住了她。胃袋像是被彻底掏空,连饥饿的感觉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麻木。一天之内经历的惊心动魄——马车前的搏命、与贵族小姐的针锋相对、潜入伯爵府的惊险、被发现的恐惧、逃亡的绝望——此刻都失去了重量,变得遥远而模糊。支撑着她挣扎、奔跑、咬牙坚持的那根弦,在玛尔戈夫人冰冷的遗体前,“铮”地一声,断了。
她踉跄着扑到草垫边,膝盖重重砸在冰冷的地板上。没有哭喊,只是伸出颤抖的手,轻轻触碰老人冰冷僵硬的脸颊。指尖传来的寒意,比塞纳河的冰水更刺骨,瞬间冻结了她心中最后一点微弱的火光。婆婆…真的不在了。那个在雨夜给她披肩,教她后空翻,叫她“小云雀”,用最后一点生命力温暖她的人…不在了。她所做的一切,偷胸针、潜入伯爵府、搏命换来的丝帕和鸦片酊…在死亡面前,在悬赏的巨网下,显得如此徒劳,如此可笑!她像一只在蛛网上疯狂挣扎的飞虫,越挣扎,缠绕的丝线越紧,死亡的阴影越近。
房东太太,那个身材臃肿、脸上永远带着市侩精明的女人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门口。她没有进来,只是用她肥胖的身体倚着腐朽的门框,粗壮的手指间夹着一小截劣质烟卷,烟雾缭绕中,一双浑浊的眼睛像探照灯般在狭小的阁楼里扫视,最终贪婪而警惕地落在克拉拉那鼓囊囊、刻意遮掩的旧外套口袋上——悬赏令的风暴,显然已经席卷了这栋破楼的每一个角落。
“啧,”房东太太啐了一口痰,黏糊糊地落在门外的地板上,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令人不适的沙哑,“小云雀,外头的风…刮得邪乎啊。”她没提玛尔戈,反而用烟卷点了点克拉拉口袋的方向,烟雾后的眼神闪烁着赤裸裸的算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五十个金日…够买下咱们这整栋破楼,再烧了它当柴火取暖都绰绰有余了。”她吸了口烟,慢悠悠地吐出一个灰白的烟圈,目光像粘腻的蛛丝缠绕着克拉拉,“你说…那上面说的‘甘草味、汗臭味’的野丫头狐娘…咱们这破地方,能藏着这种值钱的金凤凰吗?”
克拉拉的后背瞬间绷紧,冷汗浸透了内衫。巨大的悲伤和空洞感被强烈的危机感暂时压下。她强迫自己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眸在昏暗光线下平静地迎上房东太太的审视,但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冰冷和戒备。她的尾巴在身后绷得笔直。“太太说笑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麻木,“铁锈区哪天没有新来的野狗野猫?值钱的玩意儿?咱们这种人,连闻闻那金日的味儿都折寿。”她故意拍了拍自己空瘪的胃部,发出轻微的咕噜声,“有那闲工夫猜金凤凰,不如想想明天怎么把这里…收拾干净。”她目光扫向草垫上的玛尔戈,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人…总得入土。”
房东太太狐疑地眯起眼,像在掂量克拉拉话里的真假和危险程度。烟雾后的目光在克拉拉看似麻木的脸上和玛尔戈夫人冰冷的遗体间来回逡巡。那五十枚金路易的诱惑像毒蛇一样噬咬着她的心,但眼前这个从小在泥潭里打滚的狐娘丫头眼底深处那抹狼崽子般的凶光,以及维尔纳夫家悬赏令背后可能带来的、她承受不起的麻烦,让她最终只是从肥厚的鼻腔里哼出一声意义不明的闷响。
“哼,入土?乱坟岗的野狗可等着开饭呢!”房东太太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草垫,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刻薄与麻木,“早点收拾!这屋子…晦气透顶!”她扭动着肥胖的身体,骂骂咧咧地转身下楼,木楼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脚步声远去,但那贪婪与威胁的阴影,却如同粘稠的沥青,牢牢附着在阁楼污浊的空气里。
确认房东离开,克拉拉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懈,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疲惫和绝望。窗外巷子里那刻意压低的脚步声和金属碰撞的轻响似乎更近了。悬赏令像一张无形的巨网,正在收紧。她所做的一切,现在看起来都像个巨大的、绝望的玩笑。而怀里的这枚蓝宝石鸢尾花,更是成了烫手山芋,散发着致命的诱惑和危险。
她再次看向玛尔戈夫人安详或者说……解脱的面容。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如同塞纳河底的淤泥,瞬间淹没了她。她缓缓掏出那枚沉重的、冰冷的蓝宝石鸢尾花胸针。它在昏黄的煤油灯光下,流转着幽深冰冷的光泽,华美得与这破败污浊的阁楼格格不入,也与玛尔戈夫人朴素枯槁的一生形成刺眼的对比。
克拉拉看着它,琥珀色的眼眸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憎恶它的冰冷与它所代表的那个世界的不公;恐惧它带来的杀身之祸;更有一丝深切的、无法言说的悲哀——为了它,她失去了唯一的亲人;而它本身,在玛尔戈夫人需要时,却连一滴救命的药水都换不来。
一个疯狂而“混沌”的念头在她麻木的心中升起。她不能带着它!它会像灯塔一样指引追兵。扔掉?万一被找到,线索还是会指向她,指向这间阁楼。卖掉?老瘸子的话像警钟在耳边回响——没人敢收,沾血的东西,碰了就得死。
她轻轻掰开玛尔戈夫人枯瘦冰冷的手指。老人的掌心冰冷僵硬。克拉拉小心翼翼地将那枚沉重的、流转着幽蓝光泽的鸢尾花胸针,放进了那只曾为她梳理头发、递给她黑面包、给予她唯一温暖的手中。然后,她用老人破旧得看不出颜色的衣襟,仔细地、近乎温柔地将它掩盖住。
“对不起,婆婆…”她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砾摩擦,几乎低不可闻,泪水无声地滑落,砸在冰冷的宝石花瓣上,瞬间破碎。“…这脏东西…配不上你干净的灵魂…它害了你…也害了我…”她顿了顿,一种近乎绝望的、混乱的献祭感涌上心头,“…但…它是我唯一能‘给’你的东西了…也许…也许能让那些收尸的…给你块稍微像样点的地方躺着…别被野狗…”她哽咽着说不下去,只是更紧地握了握老人冰冷的手,仿佛在传递最后的告别和祈求。她的尾巴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泥地上。
这举动毫无逻辑,充满了“混沌”的绝望。既是对这夺命之物的憎恶与舍弃,也是一种卑微的、混乱的献祭,希望这冰冷的“财富”能为逝者换来一点点最后的尊严,同时,也彻底斩断它与自己的联系,将这致命的危险源留在逝者身边。
做完这一切,克拉拉迅速站起身,像一道即将融入黑暗的影子。她最后看了一眼草垫上那被死亡笼罩的、唯一给过她温暖的亲人,又摸了摸怀里仅剩的一条丝帕——这是她为自己逃亡准备的、最后一点可怜的盘缠。
她必须离开!立刻!在悬赏的猎犬彻底嗅到她的踪迹之前!在玛尔戈夫人冰冷的身体成为第一个被发现的“藏宝处”之前!
她吹熄了煤油灯,将自己彻底浸入黑暗。阁楼的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关上,隔绝了那个消逝的生命和她生命中最后一点微弱的暖意。她像一只真正的幽灵,滑入铁锈区更深、更暗、更危险的迷宫巷道之中,身后只留下那枚深藏在死亡衣襟下的冰冷鸢尾花,和一张价值五十枚金日、散发着血腥气息的巨网。
腐甜的死亡气息在阁楼里弥漫,冰冷的悬赏之网在暗巷中收紧。一枚被遗弃在尘埃与死亡怀抱中的蓝宝石鸢尾,一个消失在无尽黑暗中的单薄身影。命运的绞索,已然套上了天鹅绒的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