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城的夜,对逃亡者而言,是无数张开的、深不见底的巨口。克拉拉·杜邦像一滴融入墨汁的水,在铁锈区错综复杂、散发着恶臭与绝望的巷道迷宫中穿行。冰冷的鹅卵石透过薄薄的破靴底硌着她的脚,每一次落脚都轻得像猫,却又沉重得如同拖着无形的镣铐。身后,追捕的阴影如影随形——远处时而响起的、刻意压低的呼喝声,金属武器碰撞的轻响,甚至野狗被惊动后短暂的狂吠,都像冰冷的针,不断刺穿着她紧绷的神经。兜帽下,她的尖耳时刻捕捉着最细微的异动。
一百枚金日的悬赏,足以让最怯懦的邻居变成最凶狠的猎犬。她必须像真正的幽灵,不留痕迹。
逃亡的路径并非随意。她本能地避开那些可能有眼睛的、稍微“体面”些的贫民聚集点,专挑最污秽、最狭窄、连月光都吝啬光顾的夹缝求生。污水在脚下蜿蜒,混合着腐烂垃圾和不知名秽物的恶臭几乎令人窒息。但克拉拉早已习惯了这种气味,甚至能从这污浊中分辨出更危险的信号——比如,前方拐角处突然消失的属于老鼠的窸窣声。
她紧贴着一堵布满湿滑苔藓的墙壁,屏住呼吸。几个模糊的身影,提着昏暗的提灯,从巷口晃过,低声交谈着什么“气味”、“脚印”、“那边”。治安官杜兰德的爪牙,效率惊人。
湿冷刺骨的雨夜,八岁的克拉拉蜷缩在码头废弃货箱的缝隙里,像一只被遗弃的、瑟瑟发抖的幼猫。单薄的破布根本无法抵挡寒雨,饥饿像一只贪婪的怪兽啃噬着她的胃袋。她刚从一个凶狠的鱼贩子手里偷了半条发臭的鱼尾,代价是背上挨了狠狠一棍,火辣辣地疼。“嘿,小耗子,挪挪地方!这箱子老子要了!”一个醉醺醺的流浪汉发现了她,粗暴地踢着货箱。克拉拉惊恐地蜷缩得更紧,琥珀色的眼睛里只有绝望的凶狠,像一头走投无路的小兽,准备用尖牙和爪子做最后的撕咬。小小的身体冻得发抖,尾巴紧紧缠绕着自己。
“雅克,跟个快冻僵的小丫头抢什么?”一个苍老却温和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醉汉嘟囔着走开了。一双枯瘦但干燥温暖的手,轻轻拨开挡在货箱口的破麻袋。昏黄的提灯光晕下,映出一张布满皱纹、却眼神清澈温和的脸——玛尔戈夫人。她看着浑身湿透、脏污不堪、眼神凶狠如小狼的克拉拉,没有嫌弃,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唉,这鬼天气…进来吧,小丫头,好歹能挡点风。”她不由分说地将一件带着皂角味的旧披肩裹在克拉拉身上,又递过来一小块虽然硬得像石头、却无比珍贵的黑面包。
那个狭小但相对干燥的货箱角落,那件带着皂角味的披肩,那块硬邦邦却救命的黑面包…成了克拉拉记忆里,第一个被称作“家”的地方。后来玛尔戈夫人叫她“小云雀”,说她翻跟斗时像云雀一样轻盈。
追捕者的脚步声远去。克拉拉从冰冷的回忆中挣脱,背上的旧伤在湿冷的空气中隐隐作痛。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翻涌的酸涩,像一道融入阴影的轻烟,继续向更深处潜行。她不能停下,为了玛尔戈夫人最后的安宁,也为了…她自己那点卑微的、活下去的可能。
目的地是铁锈区边缘靠近旧城墙的一片混乱坟场,穷人和无名氏的最终归宿。那里管理混乱,坟头叠着坟头,野草蔓生,是藏匿和短暂喘息的最后选择。更重要的是,她需要确认玛尔戈夫人是否已被发现,那枚该死的胸针是否还“安全”地藏在老人冰冷的掌心。
路途漫长而凶险。她利用对地形的熟悉,翻过摇摇欲坠的矮墙,钻过坍塌建筑形成的狭窄狗洞,甚至短暂地潜入一段散发着浓烈恶臭的下水道,让污秽的流水冲刷掉自己可能留下的气味痕迹。冰冷的污水浸透了她本就单薄的衣衫,刺骨的寒意让她牙齿打颤,但那混合着甘草、汗水和泥土的“悬赏气味”,也暂时被更浓烈的腐臭所掩盖。
“腰要挺直!腿要绷紧!落地要像羽毛!”玛尔戈夫人用她那根磨得发亮的旧拐杖,轻轻点着克拉拉的后腰和腿弯。破败的阁楼里,阳光透过缝隙洒下光柱,灰尘在光中飞舞。
“婆婆,翻跟斗有什么用?又不能换面包。”十岁的克拉拉揉着摔疼的胳膊,嘟着嘴。
玛尔戈夫人慈爱地笑着,用一块洗得发白的布擦掉她脸上的汗和灰:“傻孩子,在这鬼地方,能让人笑一笑,扔个铜板,就是本事。练好了,去‘老瘸子’酒馆后面,那些喝劣酒的人,就爱看点热闹的。”她顿了顿,眼神有些悠远,“…而且,跑得快,跳得高,关键时候,能救命。”她说着,轻轻捏了捏克拉拉毛茸茸的尖耳尖。
玛尔戈夫人年轻时曾是某个流浪马戏团的舞娘?还是仅仅为了生存自学了这些?克拉拉从未深究。她只知道,婆婆教她的每一个后空翻、每一次敏捷的闪避,都让她在铁锈的泥潭里,多了一分活下去的筹码。她也知道,婆婆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就是在一次寒冬为保护她被恶霸推倒后落下的病根。
终于,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克拉拉抵达了那片被遗忘的坟场。歪斜的木十字架、塌陷的土包、被野狗刨开的浅坑…死亡在这里显得如此廉价和潦草。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一种若有若无的、属于腐烂的甜味。
她像一只真正的夜行动物,匍匐在冰冷的草丛中,警惕地扫视着。没有新坟,没有治安官的身影,只有几只野狗在远处徘徊。她稍稍松了口气,但心依旧悬着。玛尔戈夫人的遗体…会被房东太太随意丢弃在这里吗?还是…已经被慈善堂的人拉走了?
凭着模糊的记忆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感觉,她找到了一处相对偏僻的角落。那里,一个新垒起的、小小的土堆前,没有任何标记,只有几块随意压着的石头。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玛尔戈夫人身上的、混合着廉价草药和衰老气息的味道。
就是这里了。克拉拉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她跪在潮湿冰冷的泥土上,没有眼泪,只有一种被彻底掏空的麻木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轻轻拂过冰冷的泥土。
“婆婆…”干涩的喉咙里只能挤出破碎的气音。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在坟堆边缘、一块被翻开的湿润泥土旁边,一株小小的、在惨淡月光下顽强绽放的野鸢尾。它没有蓝宝石的璀璨,花瓣是普通的紫色,甚至有些瘦弱,却在这片死亡之地,倔强地挺立着,散发着一种微弱却纯净的生命气息。
这意外的发现,像一道微弱却真实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克拉拉心中冰冷的绝望。她怔怔地看着那朵小小的鸢尾,琥珀色的眼眸里,长久以来被憎恨、警惕和生存压力冰封的某处,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涌出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和…近乎陌生的柔软。她的尾巴无意识地、轻轻扫过冰冷的泥土。
然而,这份短暂的、被野鸢尾勾起的柔软,瞬间被身后骤然响起的、刺耳的金属哨音撕裂!
“在那边!坟场!快围住她!”一个粗嘎的声音在寂静的黎明前炸响!
紧接着,是杂沓的脚步声、猎犬兴奋的狂吠,以及提灯昏黄的光柱,如同索命的鬼火,猛地从几个方向朝她所在的位置扫射过来!
悬赏的猎犬,终究还是循着蛛丝马迹,嗅到了这最后的藏身之地!
克拉拉瞳孔骤缩!身体的本能先于思考,她像被弹簧弹起,猛地向旁边一个长满荆棘的灌木丛扑去!尖刺瞬间划破了她的脸颊和手臂,火辣辣地疼,但她毫不在意。她像一条滑溜的泥鳅,利用灌木丛的掩护和坟场地形的起伏,朝着与追捕者相反的方向——旧城墙巨大的、坍塌形成的缺口亡命狂奔!尾巴在奔跑中本能地帮助她维持着平衡。
身后,是越来越近的追捕声、猎犬的狂吠和□□上弦的、令人心胆俱裂的“咯吱”声!
“站住!再跑放箭了!”杜兰德治安官冷酷的声音穿透了混乱。
克拉拉咬紧牙关,将所有的恐惧都化作狂奔的力量。她不能死在这里!不能死在玛尔戈夫人新坟的旁边!婆婆用命换来的那点“安息之地”,不能被她的血玷污!那朵小小的野鸢尾…她还没看够!
旧城墙的缺口就在眼前!那是通往城外混乱郊野的唯一生路!她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朝着那片象征着未知却也代表着渺茫生机的黑暗,义无反顾地冲了过去!
维尔纳夫伯爵府,晨光熹微。
艾米莉亚·德·维尔纳夫一夜未眠。昂贵的丝绸睡袍下,身体因为持续的紧张和一种病态的兴奋而微微颤抖。她坐在梳妆台前,任由索菲为她梳理长发,目光却空洞地望着镜中自己眼下淡淡的青影。
“小姐,您需要休息…”索菲担忧地低语。
“闭嘴!”艾米莉亚猛地打断她,声音因缺乏睡眠而显得尖锐。她无法休息。只要一闭上眼,就是昨夜花园里那双凶狠的琥珀色眼睛,是泥泞中那瞬间的温柔,是母亲蓝宝石鸢尾花冰冷的幽光…还有那混合着甘草、汗水和泥土的、如同跗骨之蛆般萦绕不散的肮脏气息!她要抓住她!必须抓住她!只有亲手从那个卑贱的狐娘身上夺回胸针,再看着她那双桀骜的眼睛在恐惧中黯淡下去,她才能洗刷掉所有的屈辱和空落!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心腹男仆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小姐!杜兰德治安官派人紧急传讯!目标…在旧城墙坟场附近被发现!正在追捕!似乎要往城外逃!”
艾米莉亚“腾”地站起!梳子从索菲手中掉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镜中,她苍白的脸上瞬间涌起不正常的潮红,空洞的眼神被一种近乎狂热的执念点燃!
“备车!”她的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立刻去旧城墙!我要亲眼看着那个贼…被抓住!”
她不顾索菲的惊呼和尚未梳好的头发,抓起一件厚重的斗篷裹住自己,像一阵旋风般冲出了卧室。华丽府邸的宁静被彻底打破。她要亲临现场!她要第一时间看到那双令她憎恨又困惑的眼睛里,最后的光是如何熄灭的!她要亲手触碰那失而复得的蓝宝石鸢尾花,用那个贱民的绝望来祭奠!
马车在黎明前的街道上疾驰,碾过寂静的石板路,奔向那片埋葬着无名死者、也即将决定一个逃亡者命运的混乱坟场。艾米莉亚紧握着冰冷的车壁扶手,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混合着即将复仇的快意和一种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即将面对那双眼睛的莫名心悸。
旧城墙巨大的缺口如同地狱的入口,在克拉拉眼前张开。身后是索命的追捕与猎犬的狂吠。前方是未知的荒野与渺茫的生机。而在她身后,一辆象征着绝对权力与偏执复仇的华丽马车,正冲破晨雾,疾驰而来。野鸢尾的微光与蓝宝石的冰冷,将在黎明的坟场边缘,迎来宿命的交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