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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天宝十二载,秋末。
囚车粗糙的木轮碾过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吱嘎”声,车身随着路面的凹凸而颠簸。
李昭跪坐在冰冷的木板上,手腕和脚踝上的铁镣已经磨破了皮肉,每动一下,都带起一阵黏腻的刺痛。他身上只着一件单薄的囚衣,秋风从木栏的缝隙里灌进来,冷得像刀子。
囚车行得不快,像是刻意要让满街的百姓看清楚,这便是昔日岐王府的小王爷。
李昭抬起头,目光越过人群,望向远处那座巍峨的朱雀门。
他一动不动地望着,仿佛要将那朱红色的城楼,连同城楼下的整座长安城,都刻进眼睛里。
三天前,也是这样的秋日,他还是那个骑着乌骓马、肆意穿行于朱雀门下的少年。那时候,天很高,风很暖,街边酒楼上总有相熟的世家子弟高声唤他的名字。
车轮又是一声刺耳的摩擦,将他从短暂的失神中拉了回来。
他收回视线,垂下眼,看着自己手腕上冰冷的铁环。
“谋逆”两个字,压垮了岐王府,也压垮了他。父亲、母亲、府中上百口人……那些鲜活的面容,如今都成了刑场上的一抹血色。
他将嘴唇咬得发白,却始终没有掉一滴泪。
囚车两侧,是围观的百姓。他们的眼神各不相同,有好奇,有麻木,有怜悯,也有人朝囚车扔来烂菜叶,低声咒骂着“反贼”。
李昭的面容掩在散乱的黑发下,对这一切恍若未闻。他的目光在人群中缓缓移动,像是在寻找什么。
街角处,几个穿着绫罗绸缎的公子哥正聚在一起,对着囚车的方向指指点点,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讥诮与得意。其中一人的父亲,是宰相杨国忠的门生。
李昭的视线在他们脸上停顿了片刻,然后平静地移开。
他将那几张面孔,一一记在心里。
囚车继续前行,前方不远处,朔方军玄黑色的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旗帜下,立着一个身形高大挺拔的年轻将领。
那人穿着一身玄色劲装,肩宽腰窄,腰间佩着长刀,即便只是安静地站着,也自有一股迫人的气势。
是陆重山。
李昭的动作有了一瞬间的停滞。
国子监策论,校场上骑射,上林苑围猎,这个人的名字,曾是他少年时期所有不甘与追逐的源头。他曾将陆重山视为此生必胜过的对手。
此刻,这位“对手”就站在那里,目光沉静地望着囚车的方向。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惋惜,没有同情,更没有故人落难时的丝毫动容。那双狭长的丹凤眼深不见底,像是在看路边一块碍眼的石头,或是一只即将被碾死的虫蚁。
冷漠,疏离。
李昭猛地收回了目光,仿佛被那道视线灼伤。他低下头,将脸深深地埋进膝盖的阴影里,蜷缩成一团。
囚车终于驶出了朱雀门,身后长安的喧嚣,连同着那一场盛大而短暂的少年旧梦,都渐渐远去。
前方是通往岭南的、不见天日的漫漫长路。
不知过了多久,李昭在颠簸中抬起头,脸上已不见任何神情。
他想,李昭已经死了。
死在了天宝十二载的这个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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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道上,毒辣的日头悬在正空,将黄土路烤得龟裂。
沉重的枷锁压在肩上,边缘早已磨破了皮肉,与汗水和污血混在一处,每走一步,都是钻心刺骨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