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低垂着头,凌乱的黑发被汗水打湿,黏在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上。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离开长安的第几天了,只知道双脚早已不是自己的。脚下是滚烫的石子路,磨穿了鞋底,刺破了皮肉,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刀尖上,留下一个浅浅的血印,很快又被扬起的尘土覆盖。
押送的官差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支缓慢移动的囚队,言语间满是戏谑。
“小王爷,走快些,到前面驿站,爷几个还能喝口水,你嘛……就看爷们心情了。”
另一人粗野地大笑起来,目光在李昭因汗湿而紧贴着身体的破烂囚衣上逡巡。那目光黏腻而肮脏,像是要把他身上这层破烂的囚衣剥开。
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打马过街,接受的是全长安艳羡或仰慕的目光。
如今,这幅皮囊却成了原罪。
李昭的嘴唇干裂起皮,喉咙里像是在烧火,他却连吞咽口水的力气都没有。身体的本能叫嚣着要倒下,但心里有个声音在嘶吼——不能倒。
他一倒,这些豺狼便会立刻扑上来,将他撕碎。
恍惚间,他似乎又看到了长安的春日,他打马从街上过,两侧是少女们扔来的香囊与鲜花。可如今,只有飞扬的尘土和路人鄙夷或猎奇的目光。
一个踉跄,他重重摔在地上,膝盖磕在尖锐的石子上,剧痛让他眼前一黑。
“没用的东西!”
冰冷的鞭梢卷着风声落下,狠狠抽在他背上,皮开肉绽的痛楚让他瞬间清醒。
他趴在地上,剧烈地喘息,像一条离了水的鱼。尘土呛入鼻腔,让他忍不住咳嗽起来,每一声都牵动着四肢百骸的伤口。
他不能死。
杨国忠得意的嘴脸,那些将他踩入泥潭的仇人,他们的名字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心上。
他要活着,要亲眼看着他们付出代价。
这股恨意支撑着他,让他用颤抖的手臂撑起身体,在一片哄笑声中,摇摇晃晃地重新站了起来,继续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空气不再是干燥的滚烫,而是化作了黏稠的、能扼住人咽喉的湿热。道路两旁的植被也变得陌生而诡异。
岭南到了。
“哐当”一声,他被粗暴地推进一间散发着霉味的牢房。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最后一点天光。
岭南的暑气是黏稠的,裹在人身上,像一层永远也撕不掉的湿衣。
一只破了口的瓦碗被重重扔在李昭面前的地上,清可见底的汤水溅出来,几粒半生不熟的米沉在碗底,散发着一股霉味。
押送的官差用脚尖踢了踢那只碗,语带讥讽:“小王爷,用膳了。”
李昭没有动。
他靠着潮湿的木栏坐着,囚衣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空荡荡地挂在身上,露出一截过分纤细、布满青紫痕迹的手腕。
不过短短数月,他便瘦得脱了形。曾经明亮灿若星辰的桃花眼,此刻深陷在眼窝里,沉淀着死水般的阴郁。只有那张脸,即便蒙着污垢,瘦得颧骨突出,依然能看出昔日惊心动魄的轮廓。
官差见他不动,失了耐心,一脚踩在碗上,瓦片碎裂的声音在闷热的空气里格外刺耳。
“不吃?看来是前几日的鞭子挨得还不够。”
另一个官差从不远处走过来,手里把玩着一根浸了水的皮鞭,懒洋洋地开口:“张哥,跟个将死之人费什么话。上头交代了,让他活着到地方就行,至于怎么活,咱们说了算。”
他走到李昭面前,用鞭梢挑起他的下巴,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便被迫仰了起来。
“说起来,这副皮囊可真是值钱。杨相国那边的人可是许了重金,就为了让咱们‘好生照看’前朝的岐王世子。”
李昭的眼睫颤了一下,目光依旧空洞,像是没有听到。
那官差觉得无趣,收回鞭子,却在转身的瞬间,手腕一抖,鞭子带着风声狠狠抽在了李昭的背上。
“嘶啦”一声,本就破烂的囚衣彻底裂开,与血肉模糊的后背黏连在一起。旧伤叠着新痕,几乎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肤。
李昭的身子猛地一颤,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他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尝到一丝腥甜,也未曾发出一声求饶。
疼痛让他有片刻的清醒。